破庙里的那点火光终究没能燃到天亮。当第一缕灰白的天光勉强透过破败的窗棂渗进来时,林小满己经警觉地睁开了眼。母亲赵氏搂着小石头,依偎着依旧昏迷但呼吸平稳了些的父亲,在极度疲惫和后怕中浅眠。空气中残留着极淡的米香,被庙外呼啸的寒风迅速卷走。
林小满悄无声息地起身,动作轻捷得像只狸猫。她迅速将那个刮得干干净净的破瓦罐藏进角落的干草堆深处,又仔细检查了家人身上是否残留任何可疑的食物痕迹。做完这一切,她才走到庙门边,透过缝隙向外望去。
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尘土,打着旋儿。官道上,己经能看到影影绰绰的人影在蠕动。那是一条由绝望和褴褛组成的、沉默的洪流——逃荒的队伍。
他们衣衫破烂,形销骨立,如同被风干的枯草。男人佝偻着背,女人抱着或背着同样瘦弱的孩子,老人拄着木棍,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欲坠。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喘息、压抑的咳嗽,以及脚踩在冻土上发出的、令人心头发沉的簌簌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尘土、汗馊和淡淡腐臭的味道。
这幅景象,林小满在末世见过无数次——是丧失潮来临前,幸存者基地外聚集的难民群。一样的麻木,一样的死气沉沉。只是这里没有丧尸的威胁,但饥饿和寒冷,同样是吞噬生命的巨兽。
“爹?娘?石头?醒醒,该走了。” 林小满回到家人身边,声音低沉而急促。她必须带着家人混入这支队伍,如同水滴汇入大海,才能最大限度地隐藏自己,避开可能的危险。
赵氏猛地惊醒,眼中还残留着昨夜的惊恐,但看到女儿沉静的脸,又想起那碗救命的粥,她深吸一口气,用力点了点头。她推了推丈夫,林大山在妻子的摇晃下,也艰难地睁开了浑浊的眼睛,虽然虚弱,但总算能自己支撑着坐起来了。小石头被母亲抱在怀里,虽然依旧瘦弱,但精神头明显好了许多,至少能睁大眼睛看着姐姐了。
一家人互相搀扶着,踉踉跄跄地走出破庙。刺骨的寒风瞬间灌入单薄的衣物,冻得人牙齿打颤。林小满走在最前面,用自己相对单薄却异常坚定的身体为家人挡开一些寒风,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
融入逃荒队伍的过程比想象的更容易。这支队伍庞大而松散,人人自顾不暇,多一家少一家,根本无人注意。林小满一家很快就被裹挟进人流中,如同随波逐流的枯叶。
然而,真正的炼狱才刚刚开始。
没走多远,队伍前方就传来一阵压抑的骚动和撕心裂肺的哭嚎。林小满的心猛地一沉。末世锻炼出的警觉让她立刻将母亲和弟弟护在身后,警惕地望过去。
只见路边,一个头发花白、穿着几乎成了布条的老妇人,正死死抱着一个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孩子,哭得肝肠寸断。那孩子小小的身体己经僵硬,脸色青灰,眼睛半睁着,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周围的人麻木地绕开,眼神空洞,仿佛早己司空见惯。甚至有人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令人心寒的……贪婪?林小满的心像是被冰冷的铁钳攥住,她知道那种眼神意味着什么——在极致的饥饿面前,道德和人性会被轻易碾碎。
“哇……” 小石头似乎被那压抑的哭声和死亡的气息吓到,小声地啜泣起来。赵氏连忙捂住他的嘴,自己的眼泪却无声地滑落,身体抖得更厉害了。林大山重重地叹了口气,浑浊的眼里满是悲凉。
林小满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喉咙发紧。她紧紧握住母亲冰凉的手,低声道:“娘,别回头,往前走。” 她必须保持冷静。末世里,她见过太多死亡,但每一次,尤其是孩子的死亡,都像一把钝刀切割着她的神经。此刻,她唯一的念头就是护住自己的家人。
队伍继续在死寂中蠕动。路边开始出现被剥光了树皮的树干,白森森的木质着,像一道道刺眼的伤疤。更触目惊心的是,有些地方的土地被刨开,露出下面灰白色的观音土。林小满甚至看到几个饿得发疯的人,正跪在地上,疯狂地将那种毫无营养、只会胀死人的泥土塞进嘴里,脸上带着一种绝望的、近乎癫狂的满足。
林小满胃里一阵翻腾,不是因为恶心,而是因为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破棉袄里层,那里贴身藏着几粒从空间里取出的、坚硬如铁的炒豆——这是她偷偷准备的最后应急口粮。对食物储备的病态执着让她无法忍受“弹尽粮绝”的感觉,这几粒豆子能给她一种扭曲的安全感。她甚至盘算着,如果真到了绝境,如何用最少的豆子支撑最久……
就在这时,前方再次发生骚动。
一个抱着婴儿的年轻妇人,突然从路边冲了出来,扑倒在队伍中间一个看起来穿着稍好一点(也只是相对不那么破烂)的中年男人脚边。
“大爷!行行好!赏口吃的吧!就一口!一口糊糊!救救我的孩子!他快不行了!” 妇人哭喊着,声音嘶哑凄厉,怀里的婴儿气息微弱,小脸发青。
中年男人被吓了一跳,随即脸上露出嫌恶和警惕。他下意识地捂紧了自己斜挎在胸前的、那个鼓鼓囊囊的粗布包袱,厉声呵斥:“滚开!老子自己都吃不饱!哪有多余的给你!” 说着就要绕开。
那妇人却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死死抱住男人的腿:“大爷!求求您!我给您磕头!孩子……孩子他爹死在路上了……就剩我们娘俩了……一口!就一口!” 她咚咚地磕着头,额头上瞬间见了血。
周围的人群麻木地看着,脚步不停,甚至有人加快了速度,生怕被牵连。
中年男人又急又怒,用力想甩开妇人:“放手!再不放手别怪我不客气!”
拉扯间,只听“嗤啦”一声——妇人慌乱中,竟将那男人紧捂着的包袱扯开了一个口子!一个黑乎乎、硬邦邦的粗粮饼子掉了出来,滚落在冰冷的泥地上!
空气瞬间凝滞了!
那饼子虽然又黑又硬,但在所有饥饿到极点的难民眼中,无异于一块闪闪发光的金子!
中年男人目眦欲裂,怒吼一声:“贱人!” 一脚狠狠踹在妇人胸口。
妇人惨叫一声,抱着孩子向后跌倒。而几乎在同一时间,几道饿狼般的身影从旁边猛地扑了上来!目标不是妇人,而是地上那个沾了泥土的饼子!
“我的饼!还给我!” 中年男人也疯了似的扑上去抢夺。
瞬间,一场为了一个粗粮饼的、野蛮而残酷的撕打就在路中央爆发了!拳头、脚踢、撕咬、哭嚎、咒骂……几个男人如同野兽般扭打在一起,泥土和鲜血飞溅。那个妇人被撞倒在一边,怀里的孩子哭声微弱,她却只能绝望地看着眼前的人间地狱。
周围的难民依旧麻木地绕行,眼神空洞,仿佛对这一切早己免疫。只有少数人眼中闪过一丝兔死狐悲的悲哀。
林小满一家被迫停下脚步,被混乱的人群挤到路边。赵氏吓得紧紧抱住小石头,把头埋在孩子肩上,不敢再看。林大山剧烈地咳嗽起来,脸上是深切的痛苦和无力。
林小满站在家人身前,像一堵沉默的墙。她的拳头在袖中紧握,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眼前的景象,比丧尸扑咬活人更让她感到窒息和愤怒!丧尸是外部的怪物,而眼前,是活生生的人为了活命,在吞噬彼此最后的人性!她脑中不受控制地闪过末世的片段:为了一包压缩饼干,曾经的队友互相捅刀……那种冰冷的背叛感和对人性极致的失望,瞬间攫住了她。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那几粒坚硬的炒豆,一种强烈的冲动涌上来——冲上去,哪怕只给那妇人一粒豆子!空间里有的是粮食!她可以……
但理智瞬间浇灭了这危险的冲动。暴露!一旦暴露,她和家人会立刻成为众矢之的!那些为了一块饼子就能杀人的饿狼,会瞬间将她们撕碎!空间里的粮食不是救赎,而是催命符!末世血的教训告诉她:在秩序崩塌的群体中,任何超出常理的“富足”都是原罪!
就在这时,那个被撞倒的妇人,在混乱的撕打边缘,绝望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林小满。那眼神空洞、麻木,深处却燃烧着最后一点母性的疯狂和祈求。
那眼神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刺进了林小满的心脏!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压下翻腾的情绪。不能暴露空间,但绝不能坐视不理!至少……不能像周围那些麻木的人一样!
一股源自末世领袖的决断力瞬间压倒了恐惧和愤怒。她不再看那混乱的抢夺,而是猛地转身,面向身边同样被惊吓和绝望笼罩的、数量不多但同样面黄肌瘦的几户难民(其中就有昨夜破庙里见过一面的张婶一家),用尽力气,让自己的声音穿透寒风和混乱,清晰地响起:
“乡亲们!看看这条路!看看前面!官道尽头是什么?是更大的城镇?还是更多的流民和更严的盘查?就算侥幸到了城镇,我们这些身无分文、面黄肌瘦的流民,能进去吗?进去了,有活路吗?”
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穿透力和煽动性,瞬间吸引了周围一小片区域难民的注意。连赵氏都惊愕地抬起头看着女儿。
林小满指向官道东边那片望不到头的、荒凉贫瘠的野地:“与其在这条死路上互相践踏,等着饿死、冻死、或者像他们一样为了一口吃的变成野兽!” 她指向路中央还在撕打的几个人,语气带着悲愤,“我们为什么不试试另一条路?!”
她迎着众人茫然、麻木又带着一丝惊疑的目光,斩钉截铁地喊道:
“去那边!去开荒!去自己刨地!找水!找能吃的草根树皮!哪怕地再贫,水再少,只要我们肯下力气,总能刨出一点活命的根!总比在这条路上等死强!也比去城里被人当牲口一样驱赶强!”
她的目光扫过那个抱着婴儿、眼神绝望的妇人,扫过张婶一家惊恐的脸,最后落在自己家人身上,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
“我爹懂点农活,我娘会挖野菜!我们一家,愿意去试试!有没有人,愿意跟我们一起去?自己动手,找一条活路出来!”
寒风卷过荒野,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这一小片区域。只有路中央的撕打声和咒骂声还在继续,像是对林小满这番话最残酷的讽刺。
几秒钟,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终于,那个抱着婴儿的妇人,眼中那点麻木的死寂似乎被林小满话语中“活路”两个字撬开了一丝缝隙。她挣扎着抱着孩子站起来,踉跄地朝林小满这边挪了一步,声音嘶哑微弱,却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我……我跟你们去……”
紧接着,是昨夜破庙里的张婶,她看了看自己同样饿得走不动路的丈夫和女儿,又看了看林小满一家虽然虚弱但眼神坚定的样子,一咬牙:“满丫头说得对!与其等死,不如去刨地!算我们一家!”
“我……我也去!我力气大!” 一个同样瘦得脱了形、但骨架高大的年轻汉子也站了出来,他是李铁牛,之前也是老实巴交的佃户。
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林小满的提议和最初几个响应者,在这片麻木绝望的人群边缘,激起了一圈小小的涟漪。虽然绝大多数人依旧麻木地随着大流前行,但林小满身边,终究还是聚集了十几个人——七八户同样走投无路、愿意赌一把的穷苦人家。
林小满看着这十几张同样绝望却因为她的提议而燃起一丝微弱火苗的脸,心中并没有多少成功的喜悦,只有沉甸甸的压力和责任。她用力点了点头,眼神锐利如刀:“好!那我们现在就走!离开官道,往东!”
她不再看那条充斥着死亡和绝望的官道,搀扶起父亲,带着母亲和弟弟,毅然决然地率先离开队伍,朝着那片未知的、贫瘠荒凉的野地走去。
身后,那十几个愿意跟随的身影,也如同离群的孤雁,带着最后的希望,踏上了这条由林小满指引的、充满未知的求生之路。寒风卷起尘土,很快淹没了他们离开官道的身影,也暂时隔断了身后那条如同地狱般的“活死人之路”。
林小满走在最前面,步伐坚定。她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荒地,将是她们新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