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釜中日月

轻舟离歌 林伏流 8406 字 2025-06-17 14:08

九柱嗡鸣渐歇,只余下低沉如巨兽呼吸般的余韵,在空旷冰冷的“天工釜”内回荡。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汞毒焦糊与石粉尘埃混合的恶臭,熏得人阵阵作呕。脚下,是粘稠滑腻、铺满水傀碎肉与幽蓝金属残骸的地狱图景。

公输墨背靠着冰冷刺骨的巨柱基座,缓缓滑坐在地,枯瘦的身形蜷缩着,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哑,嘴角渗出的血丝己凝成暗痂。他浑浊的眼死死盯着入口处被玄汞宗追兵死守的幽暗甬道,目光里交织着劫后余生的惊悸与深沉的忧虑。

曲轻舟则单膝跪在声核深渊边缘,嶙峋的脊背绷得笔首,如同耗尽最后气力依旧不肯倒下的断剑。他紧握着那支莹白骨笛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刚才那引动声核、引爆九柱杀阵的一击,几乎榨干了他所有精神与残存的内息。脏腑如同被巨力反复揉搓过,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腐筋掌的汞毒在血脉中蠢蠢欲动,带来阵阵针刺般的麻痹。他艰难地抬手,用沾满污血的袖口抹去唇边新溢出的血迹,目光冰冷如铁,越过翻腾着微光的深渊,投向声核对面那扇半掩在石壁阴影中、更为幽深的青铜门户。

“走…不能停…” 他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砾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气。

背上的阿沅因这剧变和颠簸,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滚烫的额头无力地抵着他的颈窝。寻找弟弟的执念成了她昏沉意识中唯一的光。

公输墨挣扎着站起身,佝偻的身影在青白冷光下显得愈发渺小,却带着一种老工匠特有的坚韧。他沉默地点点头,枯手在怀中摸索片刻,又取出那枚音纹骨哨,眼神凝重地望向对面那扇门。

“声核未平,余威尚在,九柱之间仍是绝地。” 他声音干涩,“唯一的通道,在那门后…‘悬音廊’。一步错,万籁俱寂。”

三人再次启程,踩着粘稠的血肉残骸,绕开声核深渊边缘,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公输墨在前,每一步踏出都带着极其轻微、特定频率的足音,同时将骨哨凑到唇边,吹出几个短促而尖锐的音符。这些音符并非旋律,更像某种引导特定频率的“钥匙”。奇妙的是,他踏足之处和哨音所及,石壁与地面隐隐共鸣,发出微弱的、稳定的嗡鸣,暂时压制着九柱间紊乱的力场。

曲轻舟紧随其后,背负阿沅,全力运转着地听功法。他能“听”到公输墨脚步和哨音引动的特定共振频率,如同在狂暴的风暴眼中开辟出一条仅容一线通过的“声径”。他强迫自己忽略脏腑的绞痛和脚踝镣铐的沉重拖累,将全部心神都系于这微妙的声波感应上,紧紧踩着公输墨开辟出的安全路径。

三人终于有惊无险地穿过那片死亡区域,抵达了对面那扇半掩的青铜巨门。门后,是一条向下延伸、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长廊。

“悬音廊”之名,名副其实。

长廊两侧并非石壁,而是整块整块巨大、光滑如镜的黑色“息音石”!这种奇石能吞噬绝大部分声音,让整个空间陷入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绝对死寂!脚下是同样材质的石板,打磨得如同冰面,光可鉴人。长廊顶部,每隔一段距离,便悬垂下数以百计、细如发丝、长短不一的透明“晶丝”!这些晶丝在公输墨火把青白冷光的映照下,折射出迷离诡异的光晕,如同凝固的雨帘。

死寂,是最大的杀机。任何一丝异响——一声咳嗽、一次脚步的滑移、甚至一次稍重的呼吸,都可能打破这脆弱的平衡,引发晶丝阵的致命反应!

公输墨熄灭了火把,只靠长廊深处不知何处透来的、极其微弱的天光勉强视物。他示意曲轻舟放下阿沅,让她靠坐在入口石壁旁。女孩依旧昏迷,呼吸微弱。

“跟紧,噤声。”公输墨以眼神示意,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剩口型。他深吸一口气,动作变得比在九柱间更加谨慎,每一次抬脚、落脚,都慢如蜗牛,足尖在光滑的息音石上轻轻点下,再缓缓压实,确保不发出丝毫声响。他的身体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保持着绝对的平衡,如同行走在万丈深渊上的钢丝。

曲轻舟屏住呼吸,地听功法在此处几乎失效,他能捕捉到的只有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和血液奔流的微弱声响。他学着公输墨的样子,将全身力量凝聚于足尖,控制着每一次细微的肌肉收缩,如同影子般紧随其后。脚踝的镣铐成了最大的隐患,每一次移动都可能带来细微的金属摩擦。他不得不耗费更多心神,以巧劲牵引铁链,使其悬空微离地面。额头上,豆大的冷汗无声滑落,滴在死寂的息音石面上,瞬间消融无踪。

长廊漫长而压抑,时间仿佛凝固。只有两人微不可察的移动身影,在冰冷的晶丝雨帘中艰难穿行。行至中段,公输墨身形猛地一顿!

前方不远处,一根断裂的晶丝垂落下来,末端离地仅剩寸许!断裂的截面异常尖锐,闪烁着寒光。想要绕过它,必须做出一个幅度更大、风险更高的动作!

公输墨额角渗出细密汗珠,浑浊的眼中精光闪烁,显然在飞速计算着通过的方式。他缓缓抬起右脚,身体重心极其缓慢地向左侧倾斜,试图以最小的空间腾挪过去。然而,就在重心转移的关键刹那,他脚下那块看似平整的息音石,竟极其轻微地向下沉陷了几乎无法察觉的一丝!

“嗒。”

一声比蚊蚋振翅还要轻微百倍的落足声,在绝对的死寂中,却清晰得如同惊雷!

刹那间!

“嗡——!”

整个悬音廊顶部的无数晶丝骤然发出低沉而充满威胁的共鸣!如同无数张紧绷的弓弦被同时拨动!那根断裂垂落的晶丝末端猛地一亮,一道肉眼难以捕捉的、近乎透明的震荡波束,如同离弦之箭,无声无息却又快如闪电地射向公输墨因重心不稳而微微前倾的胸口!

千钧一发!

曲轻舟的地听功法虽被压制,但在那晶丝震荡波束激发的瞬间,一股强烈的、源自生死本能的危机感如同冰水浇头!他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本能地做出了反应——右手骨笛如电刺出,并非攻击,而是以笛身末端精准无比地点在公输墨后背一处要穴!

“唔!” 公输墨闷哼一声,身体被这股巧劲猛地向前一推,一个趔趄向前扑出数步!

“嗤!”

那道透明的震荡波束擦着公输墨的后背掠过,将他本就破烂的灰袍撕开一道平滑的裂口!波束击中后方冰冷的息音石壁,无声无息地没入其中,只在石壁上留下一个深不见底、针眼般大小的孔洞!

公输墨稳住身形,回头看向曲轻舟,眼神复杂,带着一丝后怕和难以言喻的惊异。曲轻舟脸色煞白,冷汗浸透了破烂的囚衣,刚才那一下,又牵动了内腑伤势,喉头腥甜翻涌,被他强行压下。两人眼神交汇,无需言语,都读懂了彼此眼中的凝重。

之后的路程更加凶险。晶丝阵列越发密集复杂,陷阱重重。两人互相掩护,公输墨凭借对墨家机关的精湛理解,精确计算每一步的安全路径和可能的触发点;曲轻舟则依靠超乎常人的反应速度和那柄似乎与墨家机关有某种微妙联系的骨笛,在关键时刻数次将公输墨从致命陷阱的边缘拉回。每一次险死还生,都耗尽一分心神和体力。

曲轻舟再次背负起阿沅,三人终于穿过那令人窒息的悬音廊,踏足一片相对开阔、地面铺着干燥沙土的圆形石室时,强弩之末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彻底淹没了他们。

石室中央,有一口早己干涸、以整块青玉雕琢而成的玉池。池壁上刻着简单的日月星辰图案。角落里散落着一些腐朽的木架残骸。空气干燥,带着一股陈年的、类似檀木的淡淡余味,与之前通道里的血腥和死寂截然不同,反而透着一丝奇异的安宁。

“暂时…安全了…”公输墨的声音嘶哑得几乎无法辨识,他靠着冰冷的玉池壁滑坐下来,头一歪,瞬间便陷入了深沉的昏睡,枯瘦的胸膛只剩下微弱的起伏。

曲轻舟也终于支撑不住,小心翼翼地将阿沅放在铺着细沙、相对柔软的地面上,自己则如同被抽空了所有骨头的皮囊,轰然瘫倒在她身边。脚踝的镣铐深陷沙土,他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眼皮沉重如山,脏腑的剧痛和汞毒的麻痹感交织着席卷全身,精神更是透支到了极点。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最后看了一眼石室入口那幽暗的悬音廊方向,确认无追兵踪迹,才放任自己沉入无边的黑暗。

沉重的、带着创伤与疲惫的呼吸声在石室中响起,三人如同三具失去生气的石像,沉沉睡去。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

石室入口那片连接悬音廊的阴影,如同水面般无声地荡漾了一下。

一道身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那里。

他身形高瘦,穿着一件洗得发白、式样古旧却异常洁净的靛蓝色布袍,袍角在无风的石室中微微拂动。面容隐在入口阴影的更深层,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如同古井寒潭里沉着的两颗星子,平静无波,又仿佛洞彻万物。他的存在本身,就带着一种隔绝尘嚣的静谧气息,与这死寂的石室、乃至外面凶险的机关,都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为一体。

他步履无声,踏在细沙之上,竟连一丝足迹也无。他仿佛能完美地“融入”这片空间的死寂,连空气的流动都未因他的到来而改变分毫。

他缓步走到昏睡的三人身边,静静地伫立片刻,目光依次扫过公输墨布满岁月刻痕与油污的脸,曲轻舟苍白如纸、嘴角带着干涸血痂的面容,以及阿沅即使在昏睡中依旧紧蹙的眉头。他的视线在曲轻舟脚踝深陷皮肉的镣铐和公输墨腰间那个装着工具的破旧布囊上停留了一瞬。

随后,他无声地转身,如同来时一般,身影融入石室入口的阴影中,消失不见。

仿佛从未出现过。

然而,当曲轻舟在剧烈的干渴与脏腑绞痛中第一次短暂地恢复一丝意识,眼皮沉重地掀开一道缝隙时,模糊的视线里,却赫然发现自己枕边的细沙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几枚水珠、色泽鲜亮的暗红色野果!果子表皮还带着清晨露水般的润泽,散发出一种清甜微酸的异香,沁人心脾,与他熟悉的云梦泽野果截然不同!

他瞳孔猛地一缩!意识瞬间被巨大的惊疑攫住!

是谁?!

强撑着想要起身查看,身体却如同灌满了沉重的铅汞,根本不听使唤。视野再次被黑暗吞没,他再次陷入昏沉。但那几枚鲜亮的野果,却如同烙印般刻在了他混乱的意识深处,成了一个悬而未决、充满诡谲的谜团。

在接下来的昏睡时间里,每隔一段无法计量的漫长黑暗,当饥饿和干渴如同蛆虫般啃噬着他们的意志,几枚新鲜的野果或几片不知名的、散发着清冽气息的嫩叶,总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们枕畔或手边。

每一次发现,都让短暂清醒的曲轻舟和后来也偶尔醒转的公输墨心中惊疑更甚!他们强撑着检查石室,入口处的细沙平整无痕,悬音廊方向死寂依旧,毫无外人闯入的迹象。这些凭空出现的食物,仿佛来自幽冥的馈赠,又或是某个无形存在的戏弄。公输墨看着那些从未见过的奇异果实,浑浊的眼中充满了困惑与深深的警惕。

石室中,只有玉池壁上古老的日月星辰刻痕,在不知从何处透来的微弱光线下,投下缓慢移动的、模糊的光斑,无声地记录着釜中日月的流转。而那个神秘的靛蓝色身影,如同一个飘忽的幽灵,只在三人意识彻底沉沦的缝隙间悄然来去,留下维系生命的食物,也留下了一个笼罩在寂静阴影中的巨大悬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