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工釜深处的石室,如同被时光遗忘的墓穴。微弱的光源无从寻觅,只在干涸的玉池壁上投下缓慢移动的、模糊不清的光斑。那些古老的日月星辰刻痕,在光斑的抚摸下,如同沉睡的星图,无声地标记着“釜中日月”的流转。空气干燥凝滞,弥漫着石屑的微尘和陈年朽木特有的、略带苦涩的气息。脚下细沙冰冷,三人留下的杂乱足迹是这片死寂中唯一证明时间流逝的印记。
曲轻舟背靠着冰冷的石壁,嶙峋的指节抚过脚踝上被镣铐深箍出的、依旧红肿溃烂的伤痕。每一次呼吸,腐筋掌旧伤处都传来细微的刺痛,汞毒如同潜伏在血脉中的毒蛇,伺机噬咬。然而,脏腑间那股翻江倒海的绞痛确实在消退,一股奇异的暖流在经络中缓慢流淌,修复着损伤。这暖流,源于那些每日清晨准时出现在枕畔的奇异野果。果子暗红如血,形状得不似凡物,入口甘甜微酸,汁液入腹便化作一股温和而坚韧的生机。他深陷的眼窝里,麻木褪去,警惕的寒光重新凝聚,每一次醒来都仔细检查沙地,试图捕捉那幽灵般存在的蛛丝马迹——除了凭空出现的果子与盛在石碗中清冽甘甜的泉水,依旧一无所获。
阿沅蜷在另一侧角落,瘦小的身体裹在公输墨寻来的破旧皮裘里,依旧显得空荡。高烧退去后,留下的是一张过分苍白的小脸,眼窝深陷,唯有眼神深处,在昏睡惊醒的片刻,会闪过一丝清明,随即被浓得化不开的悲伤淹没。她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偶尔望向曲轻舟的目光,带着一种依赖,又似藏着难以言说的重负。
公输墨则如同石室中的一尊雕塑,日复一日枯坐在玉池边。他佝偻的背脊几乎与池壁融为一体,布满铜锈油污的手指,一遍又一遍,近乎偏执地着池壁上那繁复的日月星辰刻痕。指尖在那些冰冷的线条上滑动,口中不时吐出晦涩的音节,是墨家术语与早己失传的古语碎片。
“…二十八宿…斗转…移宫换位…不对…气机不连…” 公输墨浑浊的眼中时而迸发狂热的光芒,时而又被深不见底的困惑与焦灼取代,仿佛灵魂己被囚禁在这片神秘的星图之中。阿沅弟弟的下落,如同沉入深潭的石子,被他这求知的狂热抛之脑后了。
石室的死寂,是修炼地听功的无上道场。曲轻舟盘膝而坐,摒弃杂念,将心神沉入那片绝对的寂静。那些修炼地听功的音符,早己刻在他的脑子里,现在修炼地听功,早就不需要借助骨笛了。
初时,只有自身。
心跳如鼓,沉稳而沉重地敲击着耳膜。
血液奔流,在纤细的血管中发出沙沙的低鸣,如同泽畔微风吹过枯苇。
脏腑蠕动,发出细微而古怪的咕噜声。
甚至连每一次气息在鼻腔中的微弱回旋,都清晰可闻。
渐渐地,寂静的边界被打破。
他“听”到了公输墨枯指划过池壁时,带起的、细如尘埃落地的沙沙声。
他“听”到了悬音廊深处,那些致命的透明晶丝,在无风状态下自身存在的、极其细微却频率各异的震颤嗡鸣,仿佛无数根紧绷的琴弦在低语。
他“听”到了更远处,水滴渗透石缝的滴答声,不再是混沌一片,而是能清晰分辨出每一滴的重量、落下的高度、撞击在石面上的细微回响——滴答…嗒…滴答…嗒嗒…错落有致,如同暗河的心跳。
他“听”到了公输墨陷入深沉思索时,颅内血液奔涌加速带来的、极其微弱的“嗡”声。
他“听”到了阿沅在睡梦中不安的眼球转动时,牵动眼睑的、几乎不可闻的细微摩擦声。
日复一日,心神愈发空明。
某一刻,当石室中那移动的光斑恰好覆盖玉池壁上“昴宿”星位时,曲轻舟心神骤然沉入一片无垠的寂静之海。物我两忘。
轰——!
感知的边界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碎,骤然无限延伸!
冰冷的石壁不再是阻碍,反而成了声音的导体和放大器!
他“听”到了!
风!狂暴而自由的风!它穿过天工釜外巨大青铜矿渣堆积如山形成的、如同巨兽骸骨般的孔洞!不再是模糊的呜咽,而是被孔洞切割、塑形、赋予不同音高的尖锐呼啸!呜咽…尖啸…低吼…他瞬间“听”清了这些风洞的走向和结构!
泽水!远处的水波拍打着朽木的残骸,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啪嗒…啪嗒…”声,如同亘古不变的潮汐。
更遥远的地方!
“哗啦…哗啦…” 粘稠而带着一种非人韵律的划水声!是船桨!不止一艘!桨叶破开浑浊泽水的声音,船体摩擦水草的窸窣声,还有…船上之人压抑的、带着浓重汞腥气的呼吸!
玄汞宗!他们还在!就在泽中巡逻搜索!
地听功的感知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敏锐、具有指向性!他不仅能捕捉声音,更能瞬间判断声源的方位、距离,甚至凭借声纹的细微差异,在脑海中勾勒出声源的大致形态!体内沉寂的内息仿佛被这突破引燃,在经脉中奔涌流淌,带来一种掌控全局的冷静与自信。
就在这份掌控感达到顶峰时,一种极其诡异的体验袭来。
石室内的“死寂”并未消失,但在某个绝对静止的刹那,一种更纯粹、更彻底的“虚无”感短暂地覆盖了一切!仿佛所有声音的存在基础被瞬间、完美地“抹除”了!连他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都消失了一瞬!
这种感觉…转瞬即逝,却让他遍体生寒!是那个神秘人出现的前兆?!他对那靛蓝身影的忌惮与好奇,瞬间攀升到了顶点。
“咳…” 阿沅低低的咳嗽声打破了石室的宁静。她挣扎着坐起,动作牵扯到伤口,痛得眉头紧蹙。曲轻舟默默递过水碗和一枚洗净的暗红野果。阿沅接过,指尖冰凉。她小口啜饮着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曲轻舟胸前——那里,隔着破烂的囚衣,贴身佩戴的黑色令牌轮廓隐约可见。
她的手指猛地一颤,水碗差点脱手。眼神瞬间凝固,仿佛穿透了时光的迷雾,看到了极其遥远的景象。
“那…那块令牌…” 阿沅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梦呓般的恍惚,“我…好像…在爹爹那里…见过…很像…”
曲轻舟的心骤然一紧,目光如炬:“你爹?”
阿沅的眼神变得迷茫而痛苦,仿佛被拖入了不愿回忆的深渊。“爹爹…他…是燕人…祖上…曾是易水边…一个小封地的士人…会…会制陶埙…”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如同风中残烛,“祖父…祖父他…却是楚人…在楚国…做…做边关的…巡…巡吏…”
易水!楚国边关!
曲轻舟的血液仿佛凝固了。
“很多…很多年前…” 阿沅的呼吸急促起来,双手紧紧攥住了破旧的皮裘边缘,指节发白,“祖父…带人…在易水边…追捕…追捕一伙…楚国的…逃犯…” 她的眼神空洞,仿佛看到了那血腥的过往,“打…打起来了…死了…死了好多人…血…染红了易水…好红…”
“逃犯?” 曲轻舟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什么逃犯?”
“不…不知道…” 阿沅剧烈地摇头,泪水无声滑落,“祖父…后来…后来总说…是误会…天大的误会…可…可爹爹说…都是因为…因为那…那件东西…”
“东西?” 曲轻舟追问,目光锐利如刀。
阿沅猛地一颤,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恐惧和挣扎!“不!不能说!” 她几乎尖叫起来,身体向后蜷缩,“是诅咒!祖父说…那是诅咒!知道它的人…都…都不得好死!我爹…我爹他…就是…就是因为它…” 她猛地捂住嘴,身体剧烈地颤抖,呜咽声被死死压抑在喉咙里,只剩下恐惧的泪水汹涌而出。关于那“器物”的模样、用途、祖父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是奉命行事还是主动抢夺?,一切关键都被这巨大的恐惧死死锁住。
秦灭燕后,家族凋零,父亲因那“器物”或身份被玄汞宗盯上惨死,她和祖父沦为刑徒…这些后续的话语,都淹没在她崩溃的呜咽中。
曲轻舟僵在原地,心中巨浪滔天!易水边的追杀、楚国“逃犯”、误会、神秘的“器物”、诅咒、惨死的父亲…这些碎片疯狂地冲击着他所知的家族历史——楚国的灭亡,父亲屈沧溟的流亡!一个可怕的猜想在脑中成形:祖父屈平当年是否就在那队被追杀的“楚国逃犯”之中?那件被争夺的“器物”,是否与墨家,甚至与这九柱共鸣机有关?阿沅的祖父…是奉命追杀的爪牙,还是卷入漩涡的棋子?
他看着眼前因恐惧和悲伤几乎崩溃的少女,心中那份同病相怜的同情,此刻却掺杂了冰冷而沉重的疑团。这疑团像一根刺,深深扎进了心底。
“不可能…为何不通!这‘紫微垣’与‘太微垣’的气机明明该在此处交汇!为何引不动一丝机关响应?!” 公输墨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玉池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枯瘦的手背瞬间皮破血流。
他眼中布满了血丝,一个月的苦思冥想,耗尽了心力,刻痕依旧冰冷如死物。“难道…难道真如传说…需要‘天籁’之音为引?可‘天籁’…”
他声音陡然低沉,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惊悸,“…巨子当年…就是追寻那虚无缥缈的‘天籁’…才…才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他老人家都…” 后面的话化作一声长长的、充满挫败和忧虑的叹息,巨子的消失,是墨家心中永远的痛和谜。
曲轻舟心中一动。“天籁”?与声音有关?他下意识握紧了怀中的骨笛。
就在这时,他那精进的地听功捕捉到一丝异样!并非来自石壁刻痕,而是来自…玉池底部!在干燥沙土之下,某处存在极其微弱但规律的气流扰动!像是有风,从极细微的缝隙中钻入,带着一丝…极其淡薄的、属于外界泽畔的草木气息!
“公输前辈!” 曲轻舟猛地出声,指向玉池底部中心偏左的位置,“那里!有风!”
公输墨浑浊的眼中瞬间爆发出精光!他几乎扑到池边,枯手飞快地拨开池底冰冷的细沙。两人合力清理,很快,一块与周围浑然一体的巨大青石板显露出来。公输墨的指尖沿着石板边缘极其细微的接缝缓缓移动,感受着那几乎无法察觉的气流拂过皮肤的微弱凉意。
“是了…是了!” 公输墨的声音带着狂喜的颤抖,手指激动得发抖,“缝隙!是人工开凿的痕迹!非人力可为的巧夺天工!这…这下面…定有通道!通向外面!” 希望如同刺破黑暗的曙光,瞬间照亮了囚徒的心!他抬头看向曲轻舟,眼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激动:“小子!你的耳朵…神了!”
如何开启?机关何在?门后是生路,还是玄汞宗布下的天罗地网?狂喜之后,是更深的审慎与忧虑。两人围着石板,陷入了紧张的思索。
石室入口连接悬音廊的阴影,在无人察觉的角落,如同最深的水纹般,无声地荡漾了一下。一道靛蓝色的身影悄然浮现,高瘦,静谧,仿佛亘古存在于此。他平静无波的目光扫过兴奋的公输墨、沉思的曲轻舟、以及蜷缩在角落、因疲惫和恐惧再度昏睡过去的阿沅。当他的视线落在玉池底部那暴露出的青石板上时,那古井寒潭般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涟漪,似有深意,又似了然。随即,身影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无声无息地消散在阴影深处,只在阿沅枕边,留下几枚新鲜的、带着露珠的暗红野果。
石室中,只有玉池壁上移动的光斑,冰冷地记录着时间的脚步。曲轻舟的手指在青石板边缘摸索,地听功法全力运转,他“听”到了缝隙中传来的,那微弱却象征着自由的、带着青草气息的风。同时,他也更清晰地“听”到了泽面上,那粘稠的划水声,似乎比昨日…更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