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潜鳞暗河

轻舟离歌 林伏流 7878 字 2025-06-17 14:08

玉池底的青石板如同横亘在自由前的绝壁。公输墨跪伏在冰冷的青石上,枯槁的手指沿着刻有星辰图阵的玉池边缘反复摸索、按压、推算,早己磨破渗血。浑浊的眼中血丝密布,口中念念有词,破碎的古语术语在石室中回响:

“紫微垣光映离火…当与天市垣勾连…气机交汇点应是…西南坎位!此处!!”

指甲再次凶狠地抠向石板边缘一处光滑的青石接缝,指腹瞬间翻卷,鲜血立时染红了冰冷的石面。然而石板依旧纹丝不动,仿佛在无声嘲讽着他的执拗。

“为何…为何不通?!”公输墨喉咙里发出野兽般不甘的低吼,布满汗珠的额头“咚”地一声抵在石板上,挫败与焦灼几乎将他吞噬。

一旁静坐的曲轻舟缓缓睁开眼,深邃的眼窝中寒光隐现。这数日他早己不动声色地催动地听功,一遍遍“听”着那石板下的声响。每一次落指撞击的回音,都厚重、沉闷、实心。答案清晰得近乎残酷——此路不通!公输墨的星辰推演,或许是一把钥匙,但绝不该开在这块石头上!

他目光微移,落在蜷缩在角落、神色恹恹的阿沅身上。女孩捧着一碗清水,正欲清洗手臂未愈的伤口,指尖却因虚弱而颤抖。

“咣当!”

陶碗猝然脱手,重重摔落在西北角的沙地上!浑浊的水迅速洇开,渗入那片阴暗的角落。

“滋——”

就在水流渗入沙土深处的一刹,曲轻舟的地听功捕捉到一丝极其细微的空鸣!如同水滴落入深井的回响!

他身形猛地暴起!公输墨和阿沅被惊得一怔。

曲轻舟几步抢到西北角,嶙峋的手掌毫不停留,狠狠扒开墙角那层积满灰尘、厚如毡毯的千年蕨丛!黑色的腐叶和湿滑的苔藓沾满手指。

“簌簌…哗啦…”

蕨丛被粗暴掀开一角,一股阴冷潮湿、带着浓厚腐殖质气息和尘埃味道的气流,扑面冲来!

气流涌动,指向蕨丛深处,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狭窄岩缝,赫然显露!内里漆黑深邃,深不可测。

公输墨怔在原地,看着那狭窄缝隙,枯槁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满是难以置信与自嘲。他张了张嘴,最终化作一声长叹,那叹息里有劫后余生的侥幸,更有深入骨髓的挫败:“…老夫…老夫墨守陈规,只道凡墨家秘所必有精妙机关,哪曾想…生死门户,竟系于如此粗陋缝隙…咳咳!错了,全错了啊!”

曲轻舟未答话,嶙峋的身体率先侧身挤入缝隙,感受着冰冷潮湿的石壁挤压着肌肤。缝隙深且长,蜿蜒曲折,七步之后,豁然开朗!

一片堪称造化奇观的溶洞世界骤然展现眼前。

天穹之上,倒悬的石灰岩钟乳犹如凝固的黑色怒涛,带着万钧之势低垂下来,仿佛下一瞬便会崩塌倾覆。地面上,数丈高的石笋与之相对,表面凝结着一层荧蓝的晶石粉末,在黑暗中散发出幽冷的光泽。岩壁高处,一大片淡蓝色的磷光蕈类如星云般延展开去,幽幽的冷光如同悬浮在黑暗中的星河,将巨大的溶洞底部浸染在一片迷蒙梦幻的光晕里。空气中饱和的水汽冰冷粘稠,浓重得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吸入的是水雾。

在溶洞中央,一泓首径约三丈的深潭静卧。潭水清澈得近乎透明,却诡异地呈现出一种温润的乳蓝色,其上水汽氤氲。潭心深处,活水如同呼吸般持续上涌,在水面上搅动起一圈稳定不变的漩涡。然而更奇的是,无论水流如何翻涌,那水面竟始终低于光滑的汉白玉质潭沿三寸,仿佛有双无形的手在精确控制着水位!

公输墨的目光很快就被溶洞北侧石壁上的七道新月状凿痕牢牢锁住。凿痕排列奇特,间距暗合玄妙韵律。他颤抖着枯手上前抚摸,指尖触碰到凿痕内镶嵌的、带着斑斓孔雀蓝锈迹的金属薄片,身体猛地一震!

“陨铁!是‘天陨铁’!与玉池星辰图材质同源!”他激动地喃喃自语,浑浊的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他猛地转身,手指疯狂地在虚空中比划着星辰流转的轨迹,又指向石壁上那七道新月刻痕:“角宿东三度…对应此处第三凿痕…当发宫调正音!毕宿西移线…牵引第五凿痕…其音必为徵调!错不了!错不了!”他声音因激动而嘶哑,“原来如此!星辰流转即为天地宫商!九柱共鸣那等惊天之威,其声波本源竟要追索到如此…自然之声!天籁!这便是天籁之基吗?!”他的震撼无以复加,巨子追寻“天籁”却神秘消失的往事如同阴影般掠过心头,让他对眼前这处溶洞更为敬畏。

接下来的时日,溶洞成了他们临时的庇护所。

潭水提供了洁净水源和丰盛的、通体近乎透明的盲眼银鱼。那银鱼富含硫质,肉质竟异常紧实鲜甜。更奇妙的是,曲轻舟等人发现,钟乳石尖滴落的水珠富含碳酸钙结晶,饮用后竟能缓慢中和体内的汞毒!

而更让人惊异的变化发生在阿沅身上。

那靛蓝身影遗留的神秘野果似有无穷奇效,加之溶洞中阴凉洁净的环境和潭水梳洗。阿沅身上的鞭痕镣铐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口、结痂、剥落,留下浅粉色新肉,继而竟平滑得只剩极淡痕迹。曾经溃烂见骨的脚踝,此刻也仅余几道白印。

这一日,阿沅在潭边小心梳洗。她撩起冰冷的乳蓝色潭水,清洗那头因牢狱之灾而枯草般的长发,水流冲开污垢,青丝在磷光映照下渐渐恢复乌亮光泽,如瀑般垂落肩头。

曲轻舟正盘坐一旁凝神运转地听功,察觉动静抬眼望去。

只见阿沅侧身蹲在潭边,掬水的动作将她那原本被破衣掩盖的身形轮廓勾勒出来。清水洗去脸上经年的污垢与憔悴,露出一张几乎让他呼吸停滞的容颜。双颊虽仍带着久不见天日的苍白,却己非病态的枯槁,清透得如同上等的白瓷。柳眉虽因过去的苦难略显疏淡,此刻却微微颦蹙着,自有一段惹人怜惜的轻愁。挺秀的鼻梁勾勒出线条的柔韧,而最让人失魂的,是那双眼睛——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仿佛被这潭幽深的乳蓝水洗过,褪去了所有麻木与浑浊,清澈若秋水,眼波流转间带着一种惊魂初定后未褪的脆弱,又似封存着一泓遥远的深泉。樱唇因潭水的冰冷而微微颤抖,更显出一种楚楚可怜。

他从未想过,当残酷的污秽被洗去,那破衣烂衫下竟藏着如此摄人心魄的美。心跳骤然擂响,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一股陌生的灼热瞬间窜上耳根,竟让他不敢再看。

连一旁正沉迷石壁音律的公输墨,偶然抬头瞥见水中倒影,也瞬间失神。那潭边濯洗的女子,纤弱依旧,却美得如同幽谷中骤然绽放的、被风雪磋磨多年的玉兰,清冷孤绝。他心中猛地涌起一股混杂着惊艳与愤怒的酸楚,狠狠啐了一口:“该死的暴秦…竟将这般倾城颜色碾落泥尘…畜生!真是畜生!”

阿沅似乎察觉到目光,微微侧过脸来,清澈的目光与曲轻舟尚未来得及完全收敛的灼热视线一碰。她苍白的脸颊上瞬间染上一抹惊慌失措的红晕,如朝霞映雪。她慌忙低下头,拢紧破旧的衣裳,将自己缩了起来。

曲轻舟决心一探出口。他扯下大片粘滑的水草,缠绕全身,以隔绝体温气息,猛吸一口气,如游鱼般无声滑入冰冷的深潭。

水下世界奇诡而窒息。乳蓝色的水体能见度极高。潭底并非淤泥,而是铺着整齐光滑的青石板,板上镌刻着巨大而繁复的螺旋纹路,正是那永不消散的漩涡源头!漩涡中心,赫然是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漆黑洞口!他拼尽全力向洞口潜去,水流推力骤然增大。洞口狭长如甬道,冰冷的石壁上,赫然镶嵌着几片带有棱角的青铜导流鳍片!鳍片表面光滑如镜,水流经过时被精确引导分流,无声无息却充满力量。墨家机关,无处不在!

不知潜行了多久,前方终于隐见一丝光亮!

他小心地将头浮出水面,眼前景象让他心沉入谷底。出口完全被一道轰然而下的瀑布水幕遮挡!水雾弥漫中,只能透过藤蔓垂瀑的缝隙向外窥视——五艘造型怪异的飞鱼舟在泽面逡巡!船首高翘,形如毒鱼,船头镶嵌着鼓胀的青黑色囊状物,想必就是汞囊毒弩。几个皮肤惨白如尸、动作僵硬的水傀,如同鬼魅般悄然滑入水中,脚踝处锁链延伸回船上,锁链尽头系着几枚细小的铜铃!一旦发现异常挣扎,铃声立时示警!

是玄汞宗的飞鱼舟,它们如同附骨之蛆,死死钉在泽面。

危机西伏!曲轻舟屏息凝神,不敢多留,带着一身冰冷的水汽和沉重的消息悄然潜回溶洞深处。

溶洞中开始了煎熬的守望。

时间如同被水浸湿的绳索,沉重而缓慢。他们靠捕食潭中盲眼银鱼果腹,收集钟乳石滴落的水滴压制汞毒。阿沅的美貌在幽暗中静静绽放,却如同一朵长在悬崖边的花,引人怜惜又加重了守护的沉重。

某夜,曲轻舟闭目凝神,地听功法向着遥远的西北方向极限延伸。感知穿透重重岩层,捕捉到一丝微弱的、令人不安的、源自大地深处的异动——沉闷而庞大的挤压、断裂、崩塌声浪!伴随着某种细微到极致、却被放大无数倍的绝望嘶鸣!三百个生命的气息瞬间被泥土彻底吞没!

“骊山…墓道…塌了…”曲轻舟睁开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死寂的溶洞中,这个消息如同重锤落下。

而更大的变化紧随其后。

地听功很快捕捉到了泽面上传来的新异动——不再是零星的巡逻!

三天之内,至少十二批玄汞宗人马被调走!飞鱼舟破水的粘稠声音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地听功的极限范围之外。

溶洞入口水潭处,那些日夜不息、带着死亡阴影的船桨拍水声,巡逻者的低语,水傀偶尔搅动水流的粘稠声响…彻底消失了。

最后一批飞鱼舟的身影,在薄暮的灰紫色雾霭中,终于也化作了遥远的水面上一抹模糊的黑点,继而消失不见。

三人悄无声息地再次浮现在深潭边缘。空气死寂得只剩水流翻滚的“咕噜”声。紧绷了近一月的心弦骤然松弛,疲惫与不确定感如同潮水般淹没了兴奋。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潭心那维系了不知多少年、永恒顺时钟旋转的巨大漩涡,毫无征兆地微微一滞!随即,竟开始逆转!

水流发出“呜”的一声低沉嗡鸣!

漩涡中心处乳蓝色的水流如同被无形巨手搅动旋转着向下退去,露出了潭底青石板上被掩盖的部分——一个刻满古老文字符号的圆形区域正从水下缓缓升起!

一个幽暗的、闪烁着微弱青铜冷光的甬道入口,赫然出现在漩涡消退后的中央地带!

公输墨浑浊的双眼猛地瞪大,干枯的嘴唇翕动着:“这是…”

阿沅下意识地抓紧了曲轻舟破旧的衣角。

曲轻舟凝视着那仿佛巨兽咽喉般的幽深入口,地听功法悄然张开,捕捉着里面未知的声音——

一片绝对的、令人心悸的死寂,如同通往深渊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