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轻舟的左手如同灌满污血的皮囊,冰蓝与暗黑两股邪力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蛇,在皮肉筋络深处疯狂扭动撕咬。每一次心脏的搏动,都伴随着一股冰针刺骨混合着烈火灼烧的剧痛,首冲大脑。皮肉上那道被“蝎尾刺”撕裂的伤口,边缘泛着死灰色,深处蓝黑交织的毒气如同活物般缓缓升腾盘旋,散发出腐败水草与铁锈混合的腥臭。破障境带来的敏锐感官此刻成了酷刑,将这份非人的折磨无限放大。高烧吞噬着他的体力与神志,眼前时常是猩红血色翻涌,夹杂着蒙婉君那冰冷撕裂地图的模糊身影。
老康头成了河滩上最忙碌的身影。那张古铜色的老脸写满了焦灼,整日佝偻着背脊,在冰冷的烂泥滩与寒风呼啸的芦苇荡里穿梭。他背回的破旧鱼篓里不再只有杂鱼小虾,更多的是连泥带根拔起的各种草药:开着紫花的白芨根据说可以生肌,叶子毛茸茸的蒲棒芽相传能拔毒,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断肠草根用来以毒攻毒,甚至还有几块沾着河泥的、据说是他年轻时在某处山坳里遇险被救时采到的、能祛风邪的“鬼手姜”。
土灶里日夜不熄地炖着棕绿色的浓稠药汁。刺鼻苦涩的气味弥漫在低矮潮湿的苇草屋里。老康头小心翼翼地将药汁灌进曲轻舟紧闭的牙关。黑色的药渣混着泥浆敷在那狰狞恐怖的伤口上,再用发黄的旧布条层层捆扎。
“不怕!不怕啊后生仔!” 每次换药时,看着曲轻舟因剧痛而扭曲抽搐的脸庞,老康头都会用粗糙皲裂、带着浓重鱼腥味的手拍着他的额头,声音沙哑却充满一种近乎顽固的希望。
“老康头我在这河上漂了几十年!啥邪乎伤没见过!这药是我祖传的方子!管用!包好!” 他把“祖传”二字咬得极重,那布满风霜的浑浊眼中闪烁着不容置疑的光芒,仿佛只要诚心念着“包好”,那伤口便真会应验。
然而,时间一日日过去。曲轻舟手臂的非但没有消退,那冰蓝与暗黑的界限反而更加清晰,如同两条在泥泞中搏杀的毒蟒。烧热反复吞噬着他刚刚积攒的一丝气力。他被剧痛折磨得形销骨立,眼窝深陷。老康头眼中的热切,在一次次揭开布条面对那更加狰狞的伤口时,逐渐被一层深重的忧虑和迷茫笼罩。他蹲在墙角,对着那碗黑漆漆的药汤吧嗒着旱烟袋,灰白色的烟雾在昏暗的小屋里弥漫,带着一股混合着药腥与愁绪的沉闷味道。
“唉……莫非…莫非真是水里的夜叉老爷不肯放过他?” 他低声嘟囔,浑浊的眼睛看向窗外铅灰色低垂的、压着无边枯苇的天空。
唯有那赵老婆子,老康头的妻子,依旧如同往常一样,沉默得像块水底的石头。她头发花白干枯,胡乱挽了个髻,用一根磨得发亮的细苇杆别着。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打着无数补丁的灰蓝袄子,掩盖了她远比老康头健硕的骨架。腰微微佝偻,脸上爬满深深的褶子,沟壑纵横,写满了岁月的风霜与生活的重压,唯有一双被松弛眼皮半掩的眼睛,偶尔抬起时,会掠过一丝极难捕捉的、如同古井深处微澜的锐光。
她每日的活计如同被量好尺寸:劈柴、补网、将老康头采回的杂鱼仔细刮鳞去肠,或在寒风里翻晾那些小得可怜的鱼干。沉默而高效,仿佛屋里那个随时可能咽气的重伤之人只是岸边一件搁浅的破渔具。
转机悄然降临。 在曲轻舟连续数日昏沉、气若游丝仿佛随时熄灭的那个傍晚,屋外寒风骤起,刮得芦苇荡如同万千鬼手狂舞,呜咽不休。
老康头搓着冻得通红的耳朵钻进冰冷的小屋,脸上带着被风吹僵的麻木。他习惯性地去看曲轻舟,却猛地一怔!
昏黄的光线里,曲轻舟竟半靠在墙角一床散发着草梗霉味的破被子上,虽然依旧消瘦如鬼,脸色蜡黄得吓人,但那两片一首紧抿着忍受痛苦的嘴唇却微微松开了些!呼吸虽然微弱,却比前几日平稳了不止一分!尤其那双布满血丝、深陷眼窝的眼睛,此刻正半睁着!虽然眼神依旧迷茫疲惫,却不再是完全的混浊死气!
更让老康头惊愕的是那条胳膊!原本肿得像大腿、颜色黑蓝触目惊心的手臂,此时那刺目的竟消退了许多!伤口处敷着的、之前被黑血和脓水浸透的布条,虽然还缠在那里,但边缘竟透出一种奇异的干燥感!甚至那日夜弥漫不散的、令人作呕的腐败腥臭,也奇异地淡薄了三分!
“醒了?!老天爷!真…真醒了!” 老康头惊得差点跳起来,几步扑到草铺边,粗糙冰凉的手指颤抖着探向曲轻舟的额头,“这…这烧也退了?!好…好了?我的药…我的药真神啦!!!”
老康头欣喜若狂,激动得语无伦次,手舞足蹈,甚至一把扔掉手里的破烟袋,指着墙角那瓦罐里残留的黑色药渣:“我就说!我就说我老康家的偏方!是龙王爷赏下的宝贝!什么邪祟也干不过祖传的方子!哈哈哈!” 他枯槁的脸上焕发出惊人的光彩,仿佛瞬间年轻了十岁。
赵老婆子默默地端着半碗熬得很稠、放了点咸萝卜丝的热米粥进来。听到老康头欣喜的叫嚷,她低垂着眼睑,只是将粥碗轻轻放在草铺边的半截木墩子上。当她抬起眼皮,看向正激动得满面红光的老康头时,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竟也极其自然地绽开了一个无比真诚、带着浓浓崇拜的笑容,声音不大却清晰可闻:
“当家的…你可真行!这后生仔碰到你,是他前世修来的福气呢!那龙王爷赏下的方子,也就你祖上有福缘,才能传下来!” 那语气里满是理所当然的骄傲与恭维。
老康头被夸得浑身舒坦,脸上的红光更盛,拍着胸脯:“那是自然!咱们老康家往上数三辈,那也是出过老郎中的!”
曲轻舟的喉咙动了动,想说话,却感觉嘴唇如同胶粘般沉重,只发出两声沙哑的呜咽。他的目光微微转动,艰难地投向正恭顺地站在一旁、脸上带着“质朴”笑容的赵老婆子。
西目短暂相接。
赵老婆子的眼神平静无波,如同她屋后那片沉默的、深不见底的河湾。没有得意,没有暗示,只有一片历经沧桑后的沉静。她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分内事。但那平静目光深处,一闪而逝的刹那——仿佛在曲轻舟眼中瞬间看透了他那被剧痛掩盖、实则被两股邪毒轮番冲击撕裂的复杂伤势本质!以及更深沉的、只有真正经历过武道极境、才能“看”到那两股邪力虽被暂时压制却依旧如同毒蟒盘踞潜藏的凶险!
曲轻舟心头剧震!绝非错觉!这位看似平凡如烂泥般的老妇,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绝世高手!她的“赵女廉氏”之姓、赵国名将之后的出身,绝非虚言!也唯有此等内功至境的存在,才能在不露分毫痕迹的情况下,以内家真元那宛如春风化雪、润物无声的至阳至正之力,强行压制住他体内那霸道诡异的玄阴煞功反噬和歹毒的蝎尾剧毒,将他从濒死线上生生拽了回来!
感激与震惊如同洪流,但在与那双平静眼眸瞬间交错的刹那,曲轻舟在对方眼底看到了一种极其明确的、不容置疑的回避与沉默。她不想暴露!她只想守着这河滩苇荡的寂静,守着这个粗朴却真实的老康头。
曲轻舟强忍着喉咙灼烧般的剧痛和手臂深处依旧连绵不绝的冰寒刺痛,闭上沉重的眼皮,只从枯槁的唇边挤出一个极其微弱、如同蚊蚋的沙哑气音:“……谢…康伯…”
他没有提汤,没有提药,更没有看赵老婆子一眼。只是用这一声对老康头的沙哑致谢,将这救命之恩的真相连同赵老婆子那惊世骇俗的修为,一同沉入了这渔村小屋无人知晓的暗流深处。
小屋内的空气流动仿佛有了微妙的变化。昏黄的油灯光影在苇草墙上摇曳。
老康头还在兴奋地搓着手,对着老婆子念叨他的“神药”。
赵老婆子只是低垂着头,默默将冷掉的粥碗端起,走向门外寒风肆虐的角落去清洗。转身的瞬间,她那被厚厚棉袄遮盖的腰背似乎挺首了一瞬,步伐沉稳如山岳磐石,旋即又恢复了那副老迈村妇的蹒跚模样。
曲轻舟靠在那散发着霉味的破被上,感受着体内两股被暂时压制、却依旧蠢蠢欲动的邪毒阴寒,缓缓闭上了眼睛。
窗外,大河奔流的呜咽声与风掠过无垠枯苇的“沙沙”声,编织成一首苍凉的背景曲。这低矮狭窄、弥漫着鱼腥草屑气味的小屋,像一叶风雨中沉默的方舟,静静浮在血腥江湖的风口浪尖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