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窑影蛛丝(续)

轻舟离歌 林伏流 5062 字 2025-06-17 14:08

是夜。月华被浓厚的云层吞没,地坑院沉入更深的墨池。

守卫轮换的脚步声依旧规律,如同精密的机械。曲轻舟盘膝坐在冰冷的枯草上,双眼紧闭。破障境的灵台被催发到极致,如同静水下的暗涌。

他在“听”。

目标:甲字门。

手法:微控。

右手拇指与中指指肚极其轻微地捻着一块只有豆粒大小的、边缘锋利的扁平碎石片。随着他呼吸深长吐纳,细瘦的指腕筋肉在极其精微地协调发力。

“咻!”

破空之声微不可闻!

那小小石片化作一线肉眼难辨的黑影,精准无比地撞向甲字门外左侧石壁上,那盏悬挂在七尺余高处的、兽首狰狞的青铜异兽灯盏!目标:灯盏兽首口中衔着的那盏小铜盘灯油边缘!

“嗒!”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露珠滴落青石的脆响!

小石片擦着铜盘的边缘飞过!撞击点精确到毫厘!但这点力量远不足以撼动沉重的灯盏,却足以惊动灯盏中燃烧的那簇幽蓝色的火苗!火焰剧烈地摇曳了一下!

同一刹那!

“嗡……”

一股极其微弱、却足以撼动曲轻舟心神的地听感知涟漪,瞬间从甲字门后幽邃的黑暗中传递出来!仿佛是平静死水下,一头沉睡的远古巨兽被极其遥远的水花溅落声所惊扰,下意识地扰动了一丝水纹!一种带着警惕、厌恶、却又极其克制的深沉压迫感,如同无形的寒毛针般刺了一下!

有反应!果然!那门后之人对声音并非毫无感知!而且这股感知之敏锐、反馈之阴沉、威压之厚重,远超曲轻舟想象!

“呼呼……”

“咳咳…咳…”

几乎是紧随那微不可察的水纹扰动之后,门后深处猛地爆发出一阵极其浑浊粘滞、如同在泥淖中挣扎般的沉重喘息!其间夹杂着撕裂砂纸般的低咳!那声音痛苦压抑到了极点,仿佛连肺腑都要咳出来!喘息持续了约莫十息才强行平复下去,留下死水般的沉静!

曲轻舟的后背,早己被一层冰冷的汗水浸透。方才那针扎般的精神威慑虽只是瞬间刺探性的反馈,却让他如坠冰窟!那绝非寻常高手的威压!更像是一个从地狱血池中爬出、灵魂己被无尽怨毒与黑暗浸透的残骸,发出的冰冷一瞥!

又是几天过去。

曲轻舟表面上愈发的散漫疲沓,窝在草铺里如同冬眠的熊,啃饼喝水的声响在静夜里格外粗野。内里却如同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弓弦。

这一日午后,蒙婉君踱步而来,心情似乎格外不错。她裙裾摇曳,银狐领毛尖在微光下浮动,身上那股清寒梅香今日也似乎掺了些甜腻。她甚至没有靠近栅栏,就隔着丈余远慵懒开口:

“鼠儿,药用了?” 声音带着餍足后的沙哑。

曲轻舟正靠着墙打盹,闻言抬了抬眼皮,懒洋洋地应了一声:“嗐…托小姐的福…骨头缝…没那么酸疼了。” 他动了动左臂,依旧僵硬。

蒙婉君微微颔首,目光随意扫过曲轻舟。今日阳光不错,坑顶投下几缕光柱,恰好笼住曲轻舟半张脸。那洗去黥印的脸庞棱角分明,鼻梁高挺,尤其是一双半开半阖的眼睛,藏锋敛锐,深邃难测。这张脸配上他那副慵懒惫怠的神情,竟有种奇特的矛盾魅力。

她的目光在他脸上多停留了一瞬。随即,唇角那抹笑意更深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狎昵和玩味。

“你倒是个会偷安的。这筋骨好了七八分,光想着躲这里混吃等死不成?” 她慢条斯理地踱近几步,停在栅栏外,隔着一臂的距离,“那丫头…你那薄情的小娘子…莫不是真被我猜中了?扔下你这半残废,跑出去风流快活了吧?”

曲轻舟脸上那点懒散如同被冰水浇过,瞬间凝固。一丝难以掩饰的复杂情绪——痛楚、疑虑和不甘——如同石子投入湖心,在他眼底漾开清晰波纹,又被他强行压入眼底深处的阴翳。他垂下眼睑,没说话,只是抓着粗粮饼的手无意识地捏紧了几分。

他的反应似乎取悦了蒙婉君。她咯咯笑了起来,笑声清脆却也带着一丝冷酷的得意。她甚至微微俯身,靠近了些许,一双妙目在曲轻舟僵硬的面庞上流转,仿佛在欣赏一幅精美的战败俘虏图。

“心疼了?不甘心了?” 她用一种带着嘲弄意味的、近乎耳语的音量轻轻说道,“可惜喽…你那身‘地听’的功夫,困在这老鼠洞里,再神妙的耳朵,也听不到你那薄情的小娘子在哪处野男人的铺子上销魂呢…”

“蒙小姐!” 曲轻舟猛地抬头,眼中压抑的火焰几乎要喷薄而出!不是伪装!

“怎么?” 蒙婉君柳眉一挑,笑意更甚,却如同淬了冰,“想打人?还是…想听那小娘子的故事了?” 她看着曲轻舟因用力而绷紧的下颌线条,以及那双深潭眼底翻腾的惊涛骇浪,仿佛在期待他失控的瞬间。

就在这时!

甲字门方向,那个负责守卫石门的侍卫,似乎因蒙婉君靠近囚犯栅栏而极其轻微地调整了一下站姿,脚步略略后移了半步。这一动,他垂在身侧、被长长袍袖半掩的右手露出了些许。一道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光线恰好扫过他手背上!

一个极其微小的纹身痕迹!

那纹案极为奇特、繁复、诡异!赫然是一根被扭曲缠绕的荆棘藤蔓,末端刺入一个倒悬人形心脏的图案!其线条阴森邪异,带着一种秘教祭祀才有的不祥感!虽然仅仅是一瞥便迅速被衣袖掩去,但那诡异图案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烫入了曲轻舟的识海!

那图案…与他在骊山石场、偶然见过某个死去的玄汞宗低阶弟子尸体上遗留的图腾残片,高度相似! 只是侍卫手上这个似乎更精致、更核心!绝不是外围喽啰的标志!

嗡——!

脑中仿佛有铜钟炸响!神秘人那低沉如古咒的声音于灵台最深处骤然回荡:

“‘听’万象层纱之下,那未露之形!”

层纱之下…守卫石门的侍卫…玄汞宗的暗记…与那石室深处的恐怖存在…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冻结了曲轻舟沸腾的血液与愤怒!比蒙婉君的刻薄更冷!比阿沅的离开更让他惊悚!这地坑院里的水,深得足够溺死任何自以为是的游鱼!他方才竟差点为了蒙婉君的撩拨而心神失守!

蒙婉君似乎捕捉到他气势一瞬间的冰封,反而觉得无趣起来。她撇撇嘴,如同拂去一点微不足道的灰尘,丢下一句:“骨头长痒了?过两日…给你换换更痒的方子…” 便带着一丝扫兴,扭着腰肢踏上了阶梯。

坑底再次恢复死寂。

曲轻舟缓缓坐倒在枯草上。右手指尖无意识地抠进冰冷的泥土。坑顶的光柱缓慢移动,最终将他半边脸也藏进了阴影里。幽暗的光影切割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一半麻木苍白,一半深藏着足以吞噬一切的凛冽寒芒。

那紧守石室的侍卫袖口下诡异的烙印,如同一道无声的闪电,劈开了这片黄土囚笼的表象,露出了其下狰狞缠绕、毒蛇般的深渊根系。他隐隐感觉,自己己经触摸到了这庞大黑暗棋局的边缘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