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窑影蛛丝

轻舟离歌 林伏流 5198 字 2025-06-17 14:08

地坑院的日子被拉成了黏腻的胶体,缓慢地流动,却无声地塑造着坚硬的轮廓。左肩的僵硬逐渐松动,骨缝深处那股灼烧般的酸胀成了新的常态,提醒曲轻舟他与昔日完璧之躯的距离。每一缕细微的感知,都成了他在这片无形囚笼里最珍贵的武器。

蒙婉君每日的“巡视”如约而至,如同笼外的主人投喂一只渐趋驯顺的野兽。曲轻舟对着那份“恩典”,早己练就一副收放自如的嘴脸。他会在她莲步轻移至栅栏外时,恰到好处地从枯草上抬起那张己褪去病气、更显轮廓却刻意沾染了泥土的脸,咧开一个粗粝的笑,露出白得晃眼的牙齿,带着点市井泼皮特有的惫懒与知足:“蒙小姐,您来啦!今天这药味儿,够冲!带劲儿!” 他夸张地吸着鼻子,仿佛在嗅上等胭脂。肩膀的僵硬随着他的动作牵扯,那份痛楚反倒成了配合他“满意现状”的最佳注脚。

蒙婉君眼底那份审视的光,如同风中残烛,一日黯淡过一日,如今只剩下一层稀薄的烟霭,漂浮在轻松愉悦的笑意之下。她有时心情大好,看着他在坑底有限的方寸之地里踢着石子溜达,甚至会像评价圈里豢养的斗犬般随口点评:“腿脚比前几日倒是灵便了些,只是这溜达的架势…啧啧,还是欠些贵气。”她捻着青金石珠,笑意盈盈,那珠面在她指间流转,反射着坑顶吝啬下来的天光,如同一点凝固的冰屑。

曲轻舟心里却清醒得像块寒铁。那层惫懒的外壳下,他的“地听”之网早己铺满这方寸囚笼。每一次蒙婉君的踏足,每一步守卫巡逻的踏地,每一块石头被滚动的声音轨迹,每一道微弱空气穿过不同窑洞缝隙的走向,都化为无形的数据,在破障境初开的灵台中悄然汇集成形。

他注意到西北角守卫巡逻的线路最为密集,尤其当蒙婉君进入后,有两人的位置几乎恒定不变地钉在靠近那巨大暗门(曲轻舟心中为其编号“甲字门”)的左右两端阴影里。他们呼吸沉稳悠长,皮靴踏地的震颤几乎一致,带着一种训练有素、远超寻常护卫的铁血凝结感。而在另一侧,靠近几孔堆放杂物的旧窑洞口,守卫巡查的频率会明显降低,警惕性也稍逊——那是他目前发现的唯一一处相对松弛的角落。

几次“溜达”经过甲字门旁时,他看似随意地用脚尖拨动地面的小石子。石子在青石板上“哒哒”滚动,声音撞上那沉厚如山的黑石板门,只留下极其微弱的、近乎被完全吸收的沉闷回响。他的指尖,也借着踉跄扶墙的动作,极其轻微地在旁边一块加固石壁上抹过。指腹触及石壁下方靠近地面一处不起眼的凹痕,里面沉积着细腻如沙的灰尘——那不是踩踏形成的,而是某种巨大重物在极其罕见的情况下拖曳而过留下的痕迹。一次,两次…几乎每一次蒙婉君进入那扇门离开后不久,这痕迹都会异常清晰!

今日,蒙婉君刚离开不久,坑底恢复死寂。曲轻舟仰面躺在枯草上,右手食指在冰冷地面无意义地画圈。破障境的感知提升到极致。隔壁阿沅那空荡牢房的寂静……守卫们如常的呼吸……甲字门后深不见底的、犹如巨大墓穴的死寂……一切都“听”在耳中。

忽然!

一声极其轻微、却如同钢针穿破棉絮的“咔嚓”声!极其遥远,极其深邃,仿佛在甲字门后方十几丈深的黑暗腹地响起!

那是…脚踩断枯枝的声音?不!那种材质碎裂的声音更脆、更空!更像…某种陈年木料不堪重负的呻吟!紧接着,是极其压抑、仿佛被厚重布料捂着的一声低沉咳嗽?断断续续,带着浓重痰液阻滞的摩擦感!只有一丝丝气流破音的震颤,穿透重重泥土和石壁的阻隔,如同濒死之人的最后叹息,飘入曲轻舟极致敏感的听觉!

曲轻舟心脏骤然停跳一瞬!

门后有人!不是蒙婉君!而且那人身体状况极其糟糕!沉重、痛苦、带着沉疴顽疾的滞涩呼吸!那甲字门后,关押的绝非物品!而是一个活生生的、饱受折磨的个体!

这发现如同投入古井深潭的巨石,在他心中掀起滔天巨浪!那神秘存在的身份…囚徒?盟友?抑或是更恐怖的事物?

机会在几天后一个沉闷的黄昏降临。

蒙婉君来送药时,罕见的只带了一名侍卫。她脸色似乎有些苍白,眼睑下方带着些不易察觉的青影,连那惯常浮在唇角的戏谑笑意都浅淡了几分。那枚青金石珠子也未捻动,只是随意垂在系带上。

曲轻舟接过那依旧散发着诡异甜腻气味的“骨玉膏”陶瓶时,破障境灵台敏锐捕捉到她眉宇间一闪而逝的、如同薄冰碎裂般的不耐烦。他心中一动,脸上却堆出更盛的笑意,甚至带着一丝夸张的亲近:

“哎哟,蒙小姐今儿脸色瞧着…可有点累?是不是府里事儿多?咱是粗人不懂,可也知道您这样的人,那得是为大老爷分忧啊!日夜操劳的…” 他故意粗声粗气,如同街边茶肆闲汉议论里长一般随意,眼神却飞快地瞟了一眼站在蒙婉君侧后阴影里的侍卫。

蒙婉君果然微微一滞。她似乎很厌烦这个话题,但又从这粗鄙囚徒口中听到“为大老爷分忧”几个字时,唇边那一丝浅淡的冷笑又微妙地凝结起一丝傲然。

“分忧?” 她懒洋洋哼了一声,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慵懒,“你也配揣测这些?安心用你的药便是。” 她转身欲走。

“是是是!” 曲轻舟立刻谄笑着接口,却又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压低了点声音,带着十足的讨好和一丝好奇,“只是那…那药劲儿忒大!每次抹上那滋味儿…啧啧,感觉浑身骨头缝里都像在烧油锅!疼得老子嗷嗷叫唤!蒙小姐您家那位…那位大老爷,” 他故意顿了顿,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蒙婉君的神色,见她并未立刻拂袖而去,才继续道,“…是不是年轻时候…也挨过比这还厉害的伤?…要不…咋弄出来这么厉害的药方?” 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眼神里混合着对疼痛的畏惧和对力量的原始崇拜。

蒙婉君停下脚步,侧过半张脸对着他。夕阳的余晖透过坑顶缝隙,恰好将她半张脸映照得如同暖玉,而另一半则沉在阴影里,冰冷锐利。她那双黑水晶般的眸子在明暗交错中微微眯起,似乎对曲轻舟这既粗俗又有点微妙的“关心”生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她没回答曲轻舟的问题,反而微微扬起下巴,用一种审视新奇猎物般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他一遍:

“你这身子骨…挨得住烧油锅,倒是有把子硬气。就是嘴巴…忒油滑了些。” 她的声音听不出喜恶。

曲轻舟心里猛地一沉!糟糕!刻意表演的市侩过了火?他眼珠急转,脸上立刻挤出痛楚之色,捂着左肩:“哎哟…疼是真疼!咱…咱这不是疼得狠了!寻思着只有大人物才经得住这种狠药!这才乱说嘛!” 他一瘸一拐地往草铺挪。

“哼!” 一声短促的冷哼。蒙婉君并未深究,但曲轻舟感知到那侍卫身上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冰刺般的警惕气息!

蒙婉君并未久留。但就在她身影消失在坑顶之前,似乎犹豫了一下,回头对那侍卫随意吩咐了一句:“今晚…不用加那味‘寒星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