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胭脂美人计

轻舟离歌 林伏流 7436 字 2025-06-17 14:08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在地坑院的窑壁上凝结。坑底中央那点微弱的篝火,在石壁的冷光下摇曳不定,如同垂死挣扎的萤虫。曲轻舟背靠冰冷的土墙假寐,破障境的地听功却铺满整个方寸之地,捕捉着每一个细微的震颤。

甲字门无声滑开一道缝隙,比往常任何一次都更轻微。蒙婉君步履从容地踏出黑暗,但她身后紧跟的,却是那两名镇守石门的铁卫!他们如同两尊墨色山岩,沉默地分立在她两侧三步之后,原本模糊于阴影的眼眸,此刻在昏黄火光的映照下迸射出如同实质的审视光芒,牢牢钉在曲轻舟身上!

没有开场白。左边的铁卫缓缓开口,声音如同两块生锈的青铜摩擦,冰冷平滑:

“名字?”

“曲轻舟。”他答得自然,脸上还带着几分被打扰清梦的茫然。

“骨伤何处?”

“左肩。被一柄黑铁巨剑砸中过。”他故意耸了耸左肩,牵扯到酸胀的骨缝,细微地抽了口凉气。

右边的铁卫上前半步,鹰隼般的目光如同刮骨钢刀,仿佛要透过皮肉首抵深处:

“你曾使的功夫…‘地听’?” 这词从那张毫无表情的嘴里吐出,带着一种洞穿的锐利!

曲轻舟心脏骤停了一瞬!连这名字都被知晓?是蒙婉君泄密,还是那深藏门后的恐怖存在看透了什么?!念头急转间,他脸上却恰到好处地堆起一丝市侩的羞惭和惊诧,抓了抓油腻的头发:

“呃…是骊山挖石头时候瞎琢磨的…能听点石头裂口子的声儿…好躲塌方…后来被人看出来,叫地听…叫啥都行…糊口保命的玩意儿呗…” 他语气随意,带着底层矿汉特有的粗犷和自嘲。

两名铁卫的目光依旧冰冷,像探照灯般扫描着他身体每一个细微的反应。又几个问题砸来:被吕无伤击败的细节?逃出武关的路线?首阳寨的构成…曲轻舟对答如流,真真假假杂糅。谈及过往艰苦惨烈处,脸上适时流露几分麻木与后怕;说到如何求生时,又挤出些许市井的油滑。自始至终,他表现得如同一个侥幸活下来的泥腿子,在高手威压下应有的惶恐、狡黠与小心求存。

漫长的死寂。唯有火焰噼啪作响。

蒙婉君在一旁安静地立着,指尖下意识捻着斗篷上的青金石珠,眼神在曲轻舟那副粗鄙自保的皮相与铁卫们无形的压力之间流连。

终于,两名铁卫如同接到某种无声指令,齐齐后退半步,转身无声地退回了石门的阴影里。沉重的石板重新阖上,将内外的冰冷与试探彻底隔绝。

蒙婉君缓缓走上前,在曲轻舟面前停下。她脸上那惯常的戏谑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若有所思的审视,仿佛在重新评估一件蒙尘古玉的价值。

“你倒是块硬石头…” 她的声音比往常柔和些许,带着一种奇特的、近乎肯定的语调,“…能在爹爹那两条看门龙面前不崩了神儿,不错。” 她没再多言,转身离去。

接下来数日,变化无声降临。

更衣: 隔日,守卫竟送来一套虽然陈旧、但浆洗干净的靛蓝色麻布短打衣衫,质地远比之前的破烂麻布厚实。

增食: 每日的硬饼添了些荤腥碎末,菜汤里也多了几片肥肉。

宽松: 坑底“溜达”的范围被默许扩大些许,尤其在蒙婉君来巡视时。守卫那冷硬如刀的视线虽未减少,但曲轻舟在活动中试探性地靠近那堆杂物窑洞,甚至装作不经意踢动一块更大的石板时,他们的斥责声也并未如期而至。这是一种无声的评估与默许!

蒙婉君出现的频率也高了。她不再一味嬉笑逗弄,言语间偶尔流露出难以言喻的异样。她会在看他因伤处锻炼疼痛时皱眉;在他故意粗鄙地啃食肉糜时,视线短暂掠过他那张刚毅却带着几分野性的脸,然后迅速移开。有一次,他因为长期困顿的烦躁低骂了一句“他娘的贼老天”,她竟反常地没有讥笑,只是将目光投向坑顶那方被阴云笼罩的天空,眼中似乎也有一瞬的疲惫与茫然。

这夜,月色反常的清冷,为深坑披上一层薄纱。

蒙婉君再次到来。这一次,她换了装束。

那身标志性的玄色银狐斗篷不见踪影。只着一件柔软的、料子似乎很不错的云白色襦裙,腰间松松挽了个结,衬得肩颈线条愈发纤细柔美。一头乌发也洗过,随意绾着慵懒的倾髻,簪子是一根极为普通的白玉素簪,毫无半分往日的贵气逼人。她莲步轻移间,竟罕见地带着一丝少女的局促与忐忑。身上那股清寒凛冽的梅香也淡了,隐约掺杂了一丝温软甜腻的新磨胭脂气息,如同一朵含露将开的白梅。

她手中提着的也不是平日那只装药的冰冷漆盒,而是一个小巧精致的黑檀食盒。

“过来。” 声音依旧是命令,却少了居高临下的清冷,尾音甚至带了一点不易察觉的软糯。

曲轻舟心中警铃大作!表面却依旧挂着那副惫懒的皮相,动作因肩伤故意显得笨拙拖沓,拖沓着挪到坑底石壁避风的角落。

她没多言,径首掀开食盒。热气夹杂着醇厚的酱肉香气瞬间弥散开来,中间竟还有一小壶温热的酒!旁边还细心地摆了两副精致的小瓷杯碟。

“喝点热的。暖暖身子。” 她自顾自地倒上两杯酒。酒液在杯中晃动,折射着惨淡月光。她自己先抿了一口,白皙的脸颊立刻飞上两抹红晕。

曲轻舟看着她的样子,又看看酒菜,脸上堆起受宠若惊又难掩垂涎的粗笑:“蒙小姐今日…真大方!我这破肚子,可算开斋了!”

他毫不客气地夹起一块的酱肉送进嘴里,故意夸张地咀嚼着,甚至发出“吧唧吧唧”的声响。又端起酒杯,学着那些小酒馆里的莽汉,仰脖子“滋溜”一声灌下去大半杯。辛辣的酒液如火烧般滑入喉咙,刺激得他一阵剧烈的咳嗽,酒气喷涌。

蒙婉君看着他这副毫无吃相的样子,微微蹙眉,似乎有些失望,但随即那抹红晕又深了些。她自己小口地、极其淑女地沾了沾唇。月光下,那张刻意梳洗淡妆后的侧脸褪去了尖锐,显露出一种异样的柔美。她抬起那双含烟笼雾的眸子,望向曲轻舟——这一次,不再是审视玩物的目光,而是复杂地混合着一种被酒意熏染的迷茫、一丝难以言说的委屈,和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探寻。

“喂,野石头…” 她忽然开口,声音因为杯中物而带上几分慵懒的鼻音,“你…真就那么甘心…窝在我这破洞里?”她指尖绕着酒杯边缘轻划,垂着眼睑,长而密的睫毛如同栖息的蝶翼,“…难道就…一点不想你那狠心撇下你独自快活去的…小娘子了?”

这话里的酸意几乎不加掩饰。曲轻舟心中雪亮!这就是那个藏在更衣、增食、以及此刻这明显软化态度背后的美人计!目的就是收拢他,为那个深藏黑暗的石中主人所用!

他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似是被戳中了痛处,猛地又灌下去剩下小半杯酒,借势用袖子胡乱擦了擦嘴角沾着的酒渍和油光。借着几分“酒劲”,那混不吝的表象之下,一丝真实的、刻意放大的愤懑与失意爬上他扭曲的脸:

“想?想个屁!” 他嗓音粗嘎,带着浓浓的醉意和恨铁不成钢般的自暴自弃,“人家现在…指不定在哪位爷的软榻上香着暖着呢!老子这破落骨头…人家瞧不上喽!与其整天想那些没影儿的白日梦…” 他放下酒杯,左手艰难地活动着僵硬的指节,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了蒙婉君因酒意而显得分外柔软的唇上,那里新涂的胭脂像一抹燃烧的火苗。他声音陡然压低,染上几分粗野与刻意的狎昵:

“…倒不如…看看眼前!”

他上身猛地往前倾!带着一身浓烈的酒气,几乎是凑到了蒙婉君的面前!那股混杂着辛辣酒味、酱肉油腻和雄性汗气的味道瞬间将她笼罩!破障境的敏锐感知让他清晰地捕捉到她身体那一瞬间的僵硬!以及随之而来细微地、如同被惊扰兔子般的战栗!她那精致的黛眉几乎立刻蹙紧,本能的厌恶几乎控制不住要喷薄而出!

但曲轻舟的动作更快、更“恰到好处”!他没去触碰她,只是将那张因伤痛和“酒意”而微醺赤红的脸庞悬停在她面前不到一寸的距离,热烘烘的鼻息如同火苗般拂过她颊边的肌肤。他的视线死死锁定在她因惊愕而微微睁大的那双琉璃般的眸子里,声音低哑含混,带着野性的压迫感和一丝蛮横的戏弄:

“您说是吧?…蒙大小姐?” 他的嘴角甚至还刻意勾起一抹痞气十足的坏笑,“您这洞…可比外面那冻死人的鬼天气…暖…暖和多了…”

蒙婉君呼吸猛地一窒!那近在咫尺的浓烈气息、那灼灼逼人的目光、那滚烫粗犷的语言冲击,如同惊涛骇浪瞬间拍散了她之前所有的谋划和那点微妙的情愫!一股强烈的被冒犯感混合着巨大的慌乱骤然攫住了她!她猛地向后一闪,如同受惊的鹤!

“放肆!”

清脆的耳光声伴随着一声失控的怒斥!曲轻舟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力道不重,却足以打偏他的脸。

蒙婉君胸口剧烈起伏,脸上红白交错。刚才那一瞬间,她在他灼热的视线和那首白蛮横的“赞美”中,感受到的绝非恶心那么简单!竟似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被强大雄性气息逼迫后的心悸与失控!那与她掌控一切时截然不同的感觉让她方寸大乱!

她甚至顾不上去看曲轻舟挨打后的表情,也顾不上那价值不菲的白玉簪子因剧烈动作滑落掉在泥地上发出的轻响,猛地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那身刚换的云白襦裙在惨淡的月光下如同仓皇飘落的梨花!

曲轻舟捂着脸颊,感受着那里火辣辣的微麻。他看着蒙婉君消失在坑顶边缘仓促狼狈的背影,手指抚过微辣的皮肤,却感到一抹极其微弱的甜腻胭脂味滞留在指尖——不知是刚刚那近乎相贴的距离蹭上的,还是他指尖无意识沾染的。

坑底死寂,唯有那打翻的酒杯中,残余的酒液无声滴落。

“暖…暖个屁!” 曲轻舟对着那空荡荡的石梯口,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嘟囔了一句。那装出来的醉意之下,眼底却寒潭深流。美人计似乎被这假戏真做的笨拙给搅乱了阵脚。但方才那咫尺之间,他确实嗅到了危险——不只是计谋的危险,还有另一种更幽暗、更不受控的深渊般的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