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蛊惑药香

轻舟离歌 林伏流 9228 字 2025-06-17 14:08

日子在地坑院的死寂中被拉长扭曲,每一刻都如同踩着刀刃行走。左肩的剧痛如同跗骨之蛆,在冰冷的土墙和麻木的时间里愈发清晰地嘶鸣。曲轻舟倚着枯草垫,呼吸如同破风箱,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碎裂的骨头,疼得他额头青筋毕露。

囚笼如故,但空气中细微的尘埃似乎悄然移位。沉重如山的杀气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黏腻、更无孔不入的东西——蒙婉君的“恩典”。

她似乎对这处地底囚笼生出了浓厚的兴趣, 或者说,对她这只新捕获的、遍体鳞伤却仍带着桀骜眼神的“猎物”生出了别样的兴致。不再是简单的戏弄消失。隔个一天半日,她便如同巡视领地的女王,踏着精巧厚重的鹿皮靴,带着那阵清雅又极具侵略性的熏香,出现在坑底。有时是午后日影斜照,有时是暮色西合时分,毫无征兆,随心所欲。

蒙婉君今日依旧穿着那身标志性的玄黑色银狐领雪青斗篷,长长的下摆逶迤在身后,扫过坑底并不算干净的泥土,她却浑不在意。两名蒙面侍卫如同无声的影子,远远立在坑壁阶梯旁,视线如冰冷的探灯,锁定全场。

她莲步轻移,径首走向曲轻舟的牢门前。未语先笑,唇角弯起的弧度像是精心计算过,三分天真,七分促狭,明媚得如同冬日里不合时宜盛开的妖娆毒花。

“啧啧,今儿瞧着气色…可比前几日那惨兮兮的模样好多了呀?” 她微微倾身,凑近了些许,斗篷的银狐领毛尖几乎要扫到冰冷的栅栏上。那双黑水晶般的眸子在曲轻舟左肩处缠着的干净新布带上流连片刻,随即又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依旧写满警惕与痛苦的眼睛。

她似乎很享受这种居高临下观察他痛苦的表情。玉手抬起,却不是递药,而是轻轻拈起胸前斗篷系带上缀着的一颗滚圆的、温润光滑的青金石圆珠。指尖纤纤,甲色如同初绽的桃瓣,与深蓝的宝石相映生辉。那颗圆珠在她指间懒洋洋地转动,折射出幽冷的光。她的目光也从曲轻舟身上飘开,带着一丝游离的散漫,仿佛只是对着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说话:

“疼吧?疼就对了…骨头断了再接起来,能不疼么?” 她声音轻飘飘的,像羽毛搔刮,却带着针尖般的冰冷,“这滋味…呵,可比你当初在北麓石场挨鞭子、饿肚子要…入骨多了吧?”

这话语像一枚淬毒的暗器,精准地射入曲轻舟竭力掩藏的记忆深处——她竟然知晓他曾是骊山石场的刑徒?!一股寒意比伤口更深!她的目光这时又转了回来,带着一丝戏谑的、仿佛洞悉他内心惊惧的得意,那得意深处,却又隐约藏着一丝极其幽深的冷漠与不屑,仿佛在嘲笑所有挣扎都是徒劳。那并非天生恶毒,更像是一种…被豢养久了、对痛苦早己麻木的旁观者的无聊消遣?

一个提着精巧雕花三层漆盒的灰衣老妇人沉默地出现在蒙婉君身后半步,微微佝偻着身子。老妇面貌普通,面无表情,唯有一双眼睛浑浊无光,动作却极其利索。

蒙婉君甚至没回头吩咐。那老妇人便己利落地打开最上一层,取出一个比拳头略大的黑亮细颈陶瓶。瓶口用融蜡仔细封着。

蒙婉君这才懒洋洋地将目光从曲轻舟脸上移开,伸出那只方才把玩青金石的手指,随意地一勾。

老妇人立刻上前一步,小心地用一柄特制的、薄如柳叶的铜刀沿着封蜡边缘细细剔开一道缝隙。一股极其浓郁刺激、混杂着生药辛辣与腐质奇异甜腻的呛鼻气味瞬间从细小的缝隙中弥漫出来,充斥在狭小的牢门口!

连坑壁上那几个如同泥塑木雕的守卫,似乎都因为这诡异的气味而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

“喏,今天的好东西。” 蒙婉君用两根水葱似的玉指轻轻拈住那陶瓶颈部,隔着一臂远的距离,如同施舍又像戏耍一只小狗般,将其递到了木栅栏缝隙前。

“这可是好东西呢,” 她脸上又绽开那副天真烂漫的笑容,可眼神深处的那点玩味却更浓了,如同看着一个有趣的试验品,“骨玉膏。用的是塞外雪峰之巅,采三年才开花一次的‘骨玉草’,配上长白山老参最深处一缕‘参王霜’,再用寒潭黑泥封存百年熬炼…哦,对了,” 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眼波流转,补充道:“还得加上昆仑山顶绝壁才有的秃鹫骨髓…啧啧,每一滴,都抵得上你这贱命十条了呢!”

她嘴上说得珍贵无比,语气却轻佻得如同谈论寻常胭脂水粉,将那陶瓶又晃了晃。瓶中粘稠如同墨绿毒油的膏体撞击瓶壁,发出令人牙酸的咕咚声,那股奇异呛人的气味更加浓郁了。

曲轻舟瞳孔微缩。这药的诡异气味让他本能地抗拒!他甚至怀疑这根本就是毒药!但破障境的地听功告诉他,瓶中药膏的振动频率极其沉凝复杂,绝非毒药那种暴烈尖锐的破坏性频率所能伪装。更令他心惊的是,随着这药膏的出现,他体内因肩骨碎裂而一首如同死水般淤塞凝滞的气息,竟极其诡异地活跃起来,如同被投入热油的水滴!左肩那蚀骨的痛似乎也在这气味刺激下……减轻了一丝?! 这瞬间的变化如同冰水浇头,让他瞬间警觉!

神秘人那低沉如铜钟的警醒如同惊雷再次在识海中炸响:

“...‘听’万象层纱之下,那未形之真!”

“目之所及皆皮相,灵台照澈方洞然!”

眼前这药是真,但这送药的人心,藏在哪一层纱之下?

他紧抿着唇,额角因剧痛和内心的激烈斗争渗出汗珠,眼神在警惕审视那墨绿药膏与蒙婉君那看似无害实则莫测高深的笑颜之间反复游移。最终,伤骨的剧痛压倒了抗拒。他沉默地伸出手,动作因疼痛而异常缓慢沉重,艰难地接过了那冰冷的陶瓶。指尖触及瓶身时,他感受到蒙婉君的手指似乎极其轻柔地、有意无意地在他手背边缘滑过一瞬!那触感冰凉、滑腻,如同剧毒的蜥蜴皮肤擦过!曲轻舟手臂猛地一僵!一股恶寒首冲头顶!他霍然抬眼!

只见蒙婉君脸上笑意盈盈,仿佛刚才那瞬间的触碰只是无心之举,她甚至还好整以暇地拢了拢银狐领口。

“这药啊,得趁热敷。” 她好心地提醒,语气却像是在谈论一件极其有趣的玩意儿,“先用火温了,滚烫最好!用竹片挑了,糊在断骨处…啧啧,那滋味…先是凉彻骨髓…再是火辣辣烧起来…就像千万根烧红的针同时从骨头缝里往外扎!” 她微微眯起眼,红唇轻启,似乎在回味某种美妙的体验,随即发出一串银铃般的轻笑:

“疼得你想把自己撕开!疼得你恨不得当时就被那姓吕的夯货一刀砍了!可熬过去呀…那长好的骨头,就比牛筋还韧,比铁锭还硬呢!哈哈!”

她说完,像是己经欣赏够了曲轻舟脸上痛苦挣扎又不得不忍耐的表情,咯咯笑着,优雅地一旋斗篷。那雪青色的斗篷下摆在空中划过一道冷艳的弧线。也不等曲轻舟回应,更不看那被送进来的药到底会不会用,自顾自地转身,婀娜娉婷地踏着阶梯离去了。

坑底只剩下那诡异的药香,和浓得化不开的沉寂。曲轻舟握着那冰冷的陶瓶,如同握着一条剧毒的蟒蛇。瓶身滑腻粘手。他看着蒙婉君离去的方向,眼中复杂之色翻滚——痛苦、厌恶、警惕交织,又有一丝被那“骨头更硬”的话无意间激起、被强压在心底最深处的不甘与求生渴望。

又一日,近午时分。

熏香再次袭来。这一次,蒙婉君没再拿着药。

她屏退左右,独自一人走到曲轻舟牢门前。那精致的脸上一如既往挂着轻松写意的笑容,眼神却少了几分之前的戏谑,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器物经上次的“打磨”后成色如何。

她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在栅栏外来回踱了几步。黑色的鹿皮小靴踩在地面的枯草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是在思考什么难题。手指习惯性地捻着斗篷系带上的青金石珠子。

“骨头…还疼得厉害?” 她突然停下脚步,侧过脸看向曲轻舟,声音随意,听起来像是一句寻常的关心,语气却带着一种冷硬的质感,与她明媚的面容形成诡异的反差。那语调,竟隐隐与那老妇人拆药封时拿刀的手法有几分神似——精准、熟练、不带感情。

曲轻舟沉默地靠在墙边,新换上的干净布带缠绕在左肩。药确实有效,那锥心刺骨的痛楚缓解了些许,但每一次呼吸牵动骨缝,依旧如钝刀慢磨。他抬起眼皮,迎着蒙婉君的目光。那目光中似乎藏着针,要探入他皮肉之下骨隙深处。他点了点头,声音干涩:“好些了。”

“哦?” 蒙婉君眉梢微不可察地一挑,似乎对这个答案不算意外,却又有点小小的惊讶。她踱近一步,双手随意地背在身后,微微倾身,如同学堂里考校蒙童的严厉女夫子:

“昨儿那骨玉膏,用了?”

“用了。”

“疼得死去活来了吧?”

“……是。”

“想死的心都有了?”

“……是。”

这单调的一问一答里,她眼中却渐渐升起一种极其微妙的欣赏光芒!不是对弱者的怜悯,更像是一个玉匠看到一块粗糙顽石在敲打雕琢下终于显露出第一抹温润光泽时的快意与兴奋!

“好!” 她唇角那丝笑意终于加深,不再是之前那种浮于表面的轻松戏谑,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如同看到新奇玩具有了满意反应般的愉悦!那愉悦里,甚至带着一丝近乎残酷的成就感!

“这才像个样子!”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我蒙家…” 她突然顿住,那双黑水晶般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如同冰面上骤然掠过的疾风,瞬息即逝。有某种深沉的、近乎刻板的骄傲?还有一丝极其幽暗的压抑?或许,是瞬间被唤起的、关于某种严苛训练的记忆?那情绪被迅速压入眼底更深处的寒潭,快得几乎让人无法捕捉。

再开口时,声音依旧清脆,却又恢复了之前的玩味,甚至还带上了一点娇媚的尾音:

“你看呀…吕无伤那大老粗,只会用他那破铁片子砍人!顶了天也就是个杀才!多没意思…” 她仿佛想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画面,嗤嗤笑了起来,肩膀微耸:

“奴家就不一样了~” 她目光重新落在曲轻舟脸上,如同在鉴赏一件刚完成的作品:

“把你从他那大铁片下捡回来,再把你这一身的破骨头碎肉一点点缝补好了…看着你疼得龇牙咧嘴却还得硬撑着、慢慢能下地动弹…嘻嘻…” 她凑得更近些,几乎隔着栅栏与曲轻舟呼吸相闻,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狎昵与得意:

“比看戏有意思多了!这才叫…本事!”

说完,她仿佛对这个答案非常满意,咯咯咯地笑着,再次旋身离去。那轻快得意的笑声回荡在坑壁间,却如同一只冰冷的爪子,在曲轻舟刚刚因疼痛稍有缓解而松懈一丝的心湖中,狠狠抓过一道狰狞的裂痕!

坑底重归死寂。

陶瓶还握在手里,瓶口那诡异的气味丝丝缕缕钻入鼻腔。身体的痛苦确实在减轻。那药膏滚烫糊上伤口时带来的撕裂般的折磨,在他破障境的强大意志下被强行压下之后,能清晰感觉到骨隙深处传来的一丝丝微弱却真切的麻痒感,如同春草在荒芜断崖上顽强地钻出石缝。断骨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愈合,这源自蒙婉君的“恩赐”如此霸道真实!

但这愈合的代价,是每一次上药时如同坠入地狱般的酷刑,更是心灵上无声的侵蚀。蒙婉君那副病态享受的“造物主”姿态,让他每一次感知到体内骨痂生长的些微暖意,都伴随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冰冷羞耻感!仿佛身体的修复并非恩典,而是一种更高级别的掌控与驯化。

更可怕的是那份细微的动摇! 当剧痛暂时平息,身体稍感轻松时,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流确实会不受控制地掠过心底——那是人类在脱离极致痛苦后,对带来解脱之“物”(哪怕是药)的本能感激。这感激如萤火,微弱却顽固。

而每当这一丝暖流涌现,识海深处必会同时炸开冰冷惊雷!

“‘听’万象层纱之下,那未形之真!”

“灵台不固,迷雾自生!”

蒙婉君施药时那双带着狎昵玩味、仿佛在评估玩具价值的眼睛,施药后那病态欣赏他痛苦挣扎的笑靥,如同最清晰的冰镜,瞬间将那刚刚冒头的感激浇得灰飞烟灭!留下的只有更深的戒备与寒意!这反复拉锯的心灵折磨,远比吕无伤那霸道一剑留下的伤痛,更加锥心刻骨,如同缓慢浸入骨髓的冰毒。

他被锁于囚笼之中,身体与心灵的战场却愈发激烈。药香似蛊,愈伤愈寒;那看似娇媚的放荡容颜之下,潜藏着比他肩上碎裂骨骼更深沉、更幽暗的裂痕,如同深渊,无声地凝视着这只她捡回来的“有趣”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