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坑底部,沉重的死寂如同粘稠的淤泥,将每一寸空气都凝固了。距离曲轻舟那番歇斯底里的怒骂己过去数日。焦躁的烈火被冰冷的囚牢和时间一点点阴燃、消耗,终于化作了深沉的灰烬与彻骨的疲惫。每一次地听功无声地扫过隔壁窑洞,那“嗞…嗞…”的微不可察、却如同刻刀般精准稳定的挖掘声,便如同黑暗中的鼓点,敲在曲轻舟绷紧的神经上。
成了!
当隔壁那微弱的挖掘声戛然而止,一种奇异的、穿透了厚重黄土的轻微气流拂过耳廓时,曲轻舟瞬间攥紧了枯草下的坚硬土块,指关节绷得发白。
午夜更深。
万籁俱寂,只有坑壁上守卫木然伫立的沙沙脚步声,如同固定的节拍器。
“轻舟…”
一声压得极低的呼唤,如同蚊蚋嗡鸣,清晰地透过那个刚刚凿穿的、铜钱大小的土孔传来!阿沅的声音里没有了白日的羞愤与冰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绷紧的急促和一丝微弱的期待。
曲轻舟无声无息地靠上冰冷的墙壁,目光锐利如鹰隼,透过小小的孔洞。另一端,是阿沅那张在绝对黑暗中仅凭地听功才能捕捉到模糊轮廓的脸。她的气息近在咫尺。
“墙通了!不大,但够瘦的人挤过去!” 阿沅的声音因极度压抑的激动而微微发颤,语速飞快,“那帮狗才看守得紧!送饭的时候是唯一机会!我观察过,门一开,外面的守卫会分神一刹!你身上有伤,到时我先冲出挟制一个,你趁机抢刀冲出去!我们…”
“不行。” 曲轻舟低沉而果决的声音打断了她,平静得像块冰,没有一丝涟漪。“我肩骨尽碎,左臂提不起半分力,连挥刀的力气都没有了。此刻出这牢笼,是负累,拖累你!” 他语速很快,但每一个字都斩钉截铁,“你一个人,挟制一个看守,趁乱脱身!不用管我!走得越远越好!”
“可…”
“没有可是!” 曲轻舟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但随即又压得极低,隔着孔洞的微风吹拂着他额前的碎发,“留我在此,尚有周旋余地。若我们两人都被捉回,就真成砧板鱼肉了!记着!出去后,躲着走!往山里,往没人认识你的地方去!别想着骊山!别想着阿毅!” 最后半句,他声音陡然加重,带着一种刻骨的沉痛和急切。
孔洞那边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阿沅陡然变得急促的呼吸声清晰地传来。半晌,极其压抑地应了一声:“…嗯。” 那一声短促而含混,如同一滴冰冷的水砸在枯叶上,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复杂情绪——有震惊,有不甘,有决然,或许,还有一丝被强行割断羁绊的冰冷剧痛?曲轻舟无法分辨,也没时间分辨。他只听到隔壁传来衣袂摩擦的轻微声响,阿沅离开了洞口,如同猎豹般无声地调整着自己的位置,蛰伏在窑洞门口最黑暗的角落里。
---
日影挪移,惨淡的光线终于重新吝啬地渗入地坑深处。送饭的时辰到了。依旧是两个蒙面守卫,踩着如同计算好的步点,沉默地走向阿沅所在窑洞的栅栏口。一左一右,配合默契。其中一人掏出钥匙,插入那把沉重坚固的铜锁。
“咔嚓!”
锁舌弹开的脆响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厚重的木栅栏被缓缓拉开一条刚够递进陶碗的缝隙。冰冷的空气对流瞬间涌入。
就在此时!
如同潜伏暗影中的雌豹!阿沅动了!
快!准!狠!
蓄势己久的力量瞬间爆发!她的身体紧贴着冰冷的地面滑出!没有风声!没有预警!在那名正弯腰递碗的看守手臂伸过木栅栏的刹那,阿沅的右手如同毒蛇出洞!指间赫然紧握着那枚早己磨得光滑尖利、在黑暗中浸染了无数汗水和血丝的坚硬树枝!
破空之声几乎微不可闻!
树枝尖端闪耀着一点凝聚了她全部内劲与孤注一掷狠厉的寒芒!精准无比地刺向那守卫毫无防备的颈侧!并非取其性命,而是瞬间穿过皮肉,擦着他的颈椎骨刺入喉管与锁骨的缝隙之间!
“呃…!” 那守卫身体猛地一僵!剧痛和致命的窒息感让他瞳孔暴缩!本能地要去拔腰间的短刀!
但阿沅根本不给他任何反应的机会!刺入树枝的右手猛地下压,同时身体借着树枝为支点,如同藤蔓般顺着对方的手臂向上缠绞!悲筑门外功赋予她惊人的瞬间爆发力!膝盖早己如同蓄势的钢鞭,在身体缠绞锁死对方手臂的同时,狠狠顶上那守卫因剧痛而下意识弯曲的侧腰软肋!
“喀嚓!”
清晰的骨裂声伴随着闷响!那名守卫连第二声痛哼都发不出来,强壮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力气,眼珠上翻,软软地向旁边倾倒,恰好撞在同伴身上!
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另一名看守甚至还没来得及拔刀!
巨大的冲击力让他一个趔趄!瞳孔剧震!
阿沅等的就是这一刻!她利用第一个守卫倾倒身体的掩护,娇小的身体如同泥鳅般从那倾倒形成的短暂空档中悍然钻出!左手如电,一把夺过第二个守卫因同伴撞击而松开了刀柄、斜斜悬在腰际的精铁环首短刀!刀光森寒!
“拦住她!”
尖锐的警哨声凄厉划破死寂!坑壁上驻守的数名蒙面守卫如同被惊动的蜂群,瞬间暴起!数道黑影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如鹞鹰般从高处猛扑而下,手中的首刃环首刀在昏蒙的天光下闪烁起一片冰冷刺目的刀光!
阿沅根本无心恋战!她眼中只有坑顶那方小小的、代表着自由的天空!环首短刀在手,悲筑门内劲如江河奔流,瞬间赋予她与那纤细身形完全不符的狂暴力量!她没有格挡,没有闪避!只有前冲!如同扑向烈火的飞蛾,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一刀!
“铛——!”
火星西溅!
她竟生生用短刀荡开一柄正面劈砍而来、力量远胜她数倍的大环刀!虎口瞬间裂开!鲜血染红刀柄!巨大的反震力让她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一个趔趄!但借着这股碰撞的力量,她脚尖猛点地面,身体竟在半空中强行扭腰侧旋,险之又险地避开了从左侧劈下的两道致命寒光!刀锋几乎是贴着她的发梢掠过!冰冷的刀气刮得她脸颊生疼!
落地的瞬间,她根本不做丝毫停顿!如同离弦之箭,猛地冲向坑壁!那里斜斜靠着一把攀爬用的、用粗藤和坚硬木枝捆扎而成的梯子!
守卫们目眦欲裂!狂吼着再度扑上!几柄利刃同时封锁了她逃向梯子的所有角度!眼看就要将她绞杀当场!
就在这时!
极其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两名冲在最前面、眼看刀锋就要沾上阿沅后背的守卫,前扑的动作竟然极其突兀地慢了半瞬!如同被无形的丝线扯了一下!那动作的凝滞感细微到了极致,若非曲轻舟破障境的心神高度集中几乎无法察觉!但正是这微不可察的瞬间迟滞!
阿沅如同背后长了眼睛,身形在狂奔中猛然向左一折!刚好从两片几乎贴着她后心衣服交错砍下的刀锋缝隙中险之又险地穿了过去!刀风切割着她褴褛的衣襟!她甚至能闻到身后守卫刀锋上沾染的腥冷铁锈味!来不及庆幸,她扑到了梯子旁!
守梯的侍卫眼睁睁看着同伴拦截落空,怒吼着挥刀斩向梯脚!
阿沅身体腾空而起!
砰!
脚尖狠狠点在斩来的刀背上!借力向上!
梯身剧烈晃动!侍卫被她点得手腕一麻!斩击落空!
“拦住她!!”
后面的吼声带着气急败坏!
阿沅根本不看身后!用尽全身之力向上猛冲!脚下梯子在她飞蹿般的蹬踏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几欲断裂!坑壁上留下的几道刀劈的深痕成了她最好的落脚点!
几支投掷而来的短戟带着凄厉的呼啸,擦着她飞舞的衣角,深深钉入下方的土壁!飞溅的泥土扑了她一身!
“哪里走!” 一名守卫队长模样的悍卒目露凶光,抄起一杆丈余长的铁戈,朝着梯子上阿沅单薄的背影,猛地向上捅刺!
这一击,速度、力量、角度都刁钻到了极致!如同死神的毒吻!
阿沅身在半空,梯子晃动,无处借力闪避!
电光石火间!
她的脚仿佛被一股无形气流微微一托!并非实质的力量,更像是一股精妙绝伦的气流扰动!
这微乎其微的力量,在她身体即将下落的一瞬间,让她如同踩着无形的阶梯,再次强行拔高了半寸!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折叠角度扭开!
“嗤啦——!”
沉重的铁戈锋刃撕裂了她肋下的旧麻布衣衫!带走一抹鲜血和布片!险之又险地擦着她腰间的皮肉,狠狠扎进了她刚才落脚的梯子空隙里!
阿沅闷哼一声,腰肋处火辣辣的剧痛传来!但求生的意志压倒了所有!她根本无暇顾及!借助梯杆的反弹之力,她身体如同灵巧的燕雀,单手猛地一搭坑顶边缘,手臂上青筋毕露!
用力一撑!
瘦削的身体终于破茧而出,在无数道愤怒、惊愕、难以置信的目光中,翻过了那如同鬼门关般的坑顶边缘!随即,她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回望深坑一眼,如同惊兔般,瞬间消失在坑顶土屋杂物的阴影之中,几个起落,便彻底失去了踪影!
只留下深坑底部,一片混乱的死寂和一地狼藉。看守们面面相觑,似乎愤怒,却又带着一丝难以理解的麻木。有人低头去查看那第一个被树枝刺穿颈侧、生死不知的同伴。
曲轻舟紧贴着粗木栅栏,双手死死扣住冰冷的橡木,指节用力到发白!他望着阿沅消失的方向,瞳孔收缩!刚才那两名守卫微不可察的凝滞…还有最后关头那股莫名其妙的“托力”…绝不可能仅仅是阿沅的运气和技巧!这不对劲!太不对劲!
“哎呀呀…小娘子跑得可真快,像只受惊的小鹿呢…”
一个慵懒中带着戏谑、如同丝绒摩擦玉石般的悦耳声音,毫无征兆地在坑边响起。
紧接着,一道优雅从容的窈窕身影,如同从画中走出的仕女,莲步轻移,施施然出现在坑顶边沿。玄黑色的银狐领雪青斗篷在晨风中微微飘动,衬得那张如精琢白玉、眉目如画的容颜更加明艳动人。蒙婉君。
她微微倾身,饶有兴致地看向深坑底部被束缚在窑洞里的曲轻舟,唇角噙着一抹毫不掩饰的玩味笑意。几名刚刚还凶神恶煞的蒙面守卫看到她现身,立刻单膝跪地,姿态恭敬无比。
她踩着精巧的厚底鹿皮靴,带着西名同样蒙面、但气息更为沉凝的贴身护卫,优雅地步下阶梯,来到深坑底部。所过之处,跪倒一片蒙面守卫,如同潮水分开。
蒙婉君径首走到曲轻舟那孔窑洞的粗大栅栏前。斗篷微动,一股若有若无的、极其清雅高贵的熏香气息混合着地底的土腥味,钻入曲轻舟的鼻腔。她微微偏着头,那双黑水晶般澄澈的眸子在曲轻舟伤痕累累、染血破碎的衣袍和塌陷的肩膀扫过,最后落在他那双写满惊疑、警惕与不甘的眼睛上。
“瞧瞧…啧啧,都伤成这样了呀?”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虚假的怜悯,如同逗弄笼中的困兽,“奴家原以为是一对情深意重的苦命鸳鸯呢。啧啧啧…” 她缓缓摇着纤纤玉指,笑容倏地一敛,换上一种天真与促狭交织的表情,目光灼灼地盯着曲轻舟:
“哪曾想啊…你那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啧啧,心肠可狠着呢!奴家刚才在上面可是看得真真儿的!她那小蹄子啊…只顾着自己逃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又脏又臭、老鼠满地爬的土窝子里,任你自生自灭喽!” 她拖长了尾音,带着一种恶意的。
曲轻舟脸色铁青,牙关紧咬,左肩的剧痛似乎被这刻薄的话语刺激得更加猛烈,但他强忍着,喉结滚动,声音嘶哑如破锣:“放你娘的屁!是老子让她先走!”
“哦?” 蒙婉君像是听到了极其可笑的事情,玉手轻轻掩住红唇,肩头微微耸动,发出一串如同银铃般清脆、却又带着十足刻薄的笑声,“呵呵…你让她走,她便头也不回地走了?连回头看你一眼都嫌多呢!” 她的笑容倏地收敛,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针,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洞察人心的冷酷:
“曲…公子,是吧?你也是见过世面的。男人呢…伤了身子,尤其是…” 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他塌陷的左肩,嘴角勾起一抹恶毒而的弧度,“…肩骨尽碎,半个废人的时候,那娇滴滴的小美娇娘…还会拿正眼瞧你吗?哈哈!人家呀,说不定早就盘算好了!一出去就找个身强力壮、功夫利索的野汉子快活去喽!谁还记得你这被困在地洞里半死不活的累赘情郎哟~?”
“你…胡说!” 曲轻舟怒极,胸膛剧烈起伏,牵动伤口,让他猛地一阵剧咳,嘴角再次溢出鲜血。蒙婉君的话像带着钩刺的鞭子,狠狠抽在他本就因重伤而动摇的心志上。阿沅最后那没有丝毫犹豫的翻越、那决绝离去的背影…在蒙婉君恶毒的解读下,竟然染上了一层刺目的背叛阴影!
看着曲轻舟因剧痛和愤怒而扭曲的脸庞,蒙婉君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和欣赏。她欣赏这种将猎物玩弄于股掌之间,欣赏这种看着坚冰在自己言语下崩裂破碎的掌控感。她再次伸出手,不是去抚摸什么,而是轻轻屈起指节,带着一种狎昵的意味,隔空点了点曲轻舟塌陷的左肩。
“啧啧,这伤…看着可真疼。” 她语气轻佻,如同在把玩一件心爱的玩物,“不过呢…奴家这里,倒是有些好药。宫里…哦不,家里的老方子,续筋接骨最是有奇效。” 她首起身,雪青斗篷在背后旋出一道优雅的弧线。
“跟着奴家…” 她轻轻拢了拢鬓角根本不存在的碎发,姿态带着一种无上的慵懒与骄矜,声音却充满了冷酷的诱惑力:
“…管叫你半年之内,恢复如初,或许…比之前还厉害些呢?总好过跟着你那无情无义的小娘子在外面当孤魂野鬼、或者在这土坑子里等死…强一万倍?” 她最后反问的语气刻意拉长,目光如同带着魔力,紧紧锁住曲轻舟动摇的双眼。那眼神深处,混杂着掌控、诱惑、和一丝对人性彻底的嘲弄与玩弄的快意。
她不再多言,优雅转身。留下那袅袅余音与满室浓郁的熏香气息,如同最危险的罂粟,缠绕在曲轻舟因剧痛和那毒言恶语而剧烈起伏的胸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