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隔壁的阿沅!她在墙上刻划什么?极轻微的,带着一种克制得近乎窒息的节奏。曲轻舟心头一动,凝聚残存的破障境心神之力,地听功如同无形的触角,小心翼翼地透过厚厚的、分隔两间窑洞的黄土墙壁。
不是刻划。那微不可察的、如同鼠噬硬壳的声响断断续续,却又极其稳定!每一次细微的摩擦声落下,都伴随着土屑极其轻微落下的簌簌声!阿沅…她在用什么东西试图刺穿这堵墙?!
曲轻舟瞳孔猛然收缩!所有的疲惫焦躁瞬间被这一惊发现彻底驱散!她没有绝望!她在尝试!用她那悲筑门锤炼出的内劲和技巧,在悄无声息地制造一个机会?!一股冰冷的战栗混合着重新燃起的希望窜上脊椎!他屏住呼吸,地听功的感知提升到极致,牢牢锁定着隔壁那微弱如心跳般顽强不屈的挖掘声!右手下意识地探向脚下,在枯草下摸索,指尖触到一块棱角分明的、拳头大小的坚硬黄土块!
阿沅蜷缩在她那孔窑洞最黑暗的角落。土墙冰冷,抵着单薄的脊背。她紧紧咬着下唇,殷红的血丝几乎要渗出来,脸颊上那被曲轻舟污言秽语刺出来的滚烫羞红,依旧在黑暗中灼烧着她的神经。那些不堪入耳的下流俚语,每一个字都像针扎在心头最敏感的旧伤上。那不仅是对她的冒犯,更像是对她本就卑微的尊严一次彻底的、粗暴的践踏!尤其…尤其还是在那些装聋作哑却无处不在的蒙面看守注视之下!
屈辱、愤怒、夹杂着一种被深深背叛的刺痛感……她从未想到,刚刚一同经历过生死的那人,内心竟也隐藏着如此粗鄙不堪的狂暴。那在云梦深处初破障碍境时令她心安的背影,此刻被浓重的阴影完全吞噬了。
黑暗掩盖了她脸上复杂的表情,唯有一双眼睛,在绝对的黑暗中,却奇异般地没有丝毫恐惧迷惘,反而凝聚着一种冰封的、近乎冷酷的沉静!仿佛被投入熔炉的寒铁,在屈辱愤怒的烈火灼烧下淬炼出至坚的锋刃!
曲轻舟那些辱骂如同肮脏的泥水,浇在表面,却无法渗透到更深层。那里,早己是一片更为永恒的冰天雪地。那里冻结着洗不去的烙印,冻结着弟弟阿毅那半张人半张傀的恐怖面容和他嘶吼冲入黑夜的绝望背影!与之相比,这些污言秽语带来的羞怒,不过是刮过冰原的喧嚣寒风,除了带来短暂的刺痛,根本无法撼动那彻骨的寒冰!
她微微动了一下身体,避开肩胛被牛筋绳索勒得麻木刺痛的位置。那只一首紧攥着、藏在袖中的手悄然松开。一枚寸许长、一端磨得异常锐利的坚硬树枝无声地显露出来。这是她刚才趁着看守弯腰塞进饭食、栅栏阴影晃动的瞬间,眼疾手快从地上卷起的枯草中飞快藏入袖中的。毫不起眼,但对她而言,比任何金铁利器都珍贵!
黑暗中,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扫描仪,将整个窑洞的结构印入脑海,尤其是正对着隔壁曲轻舟牢房的那面土墙!土层略显疏松,有细微的裂缝…悲筑门内功悄然运转,沉凝如磐石的力量沿着纤细的手臂汇聚到那根毫不起眼的木质短锥上!她微微调整呼吸,仿佛与这片黑暗、与这冰冷牢笼融为一体。然后,手腕极其稳定地、如同最老练的匠人在雕刻神像眼珠般,将那锋锐的木刺尖端,对准一处土墙上最不起眼的微小孔洞,无声无息地刺了下去!
那木刺如同活物,随着她手腕稳定而耐心的捻转,带着悲筑门内力特有的穿透震颤,极其谨慎地钻入土墙!
一下。一下。又一下。
细微得如同老鼠磨牙的声音在绝对的死寂中被无限放大。每一次刺入、拧转,都伴随着极其微弱的粉尘簌簌落下。这声音传入她自己耳中,却如同惊雷,每一次都要竭尽全力控制住心跳,观察着洞外守卫的动静。他们的沉默如同更大的危险悬在头顶。
汗水从她额角渗出,沿着鬓角滑落。疲惫和肩臂的伤痛如潮水般不断冲击着她的意志。但她紧咬的牙关始终未曾松开。这无声的挖掘,不仅是在为自己和曲轻舟开凿一线可能的生路,更是在对抗着此刻如同巨山般沉压在心头的、由囚禁、被辱、弟弟惨剧共同构筑的绝望深渊!
枯草垫着冰冷的泥土,阿沅蜷曲如蛰伏的蝶蛹。窑洞外,死寂依旧。坑顶那方小小天窗,几粒星光冰冷地窥视着这黑暗大地上的挣扎。
时间失去了意义。
只有那根浸透指温的木刺,在厚重的土墙里,如同最孤独也最坚韧的蚯蚓,执着地向下潜行。她的呼吸与每一次木刺深入泥土的节奏融为一体,那份专注与沉寂,比最深的夜还要沉。每一次微弱的刺入、拧转,都仿佛是在剥离着包裹着真相的重重硬壳,又像是在将心头积淤的剧痛与屈辱,一丝丝地凿开,再深深埋进这沉默的大地之中。
指尖早己磨破了皮肉,鲜血混合着汗水和尘土黏在木刺上,黏腻滑手。每一次用力,破口处都传来刀割般的锐痛。但那痛楚非但没有涣散她的心神,反而像一根扎进骨髓的刺,不断提醒着她“存在”本身即是痛苦,亦是执念的根基。她想起曲轻舟暴怒后那戛然而止的沉默,那带着一丝难堪与犹豫的喘息。他或许也在墙的另一边听到?那微不可察的声响在他被激怒的耳中意味着什么?她无法揣测。但那份在黑暗中重新燃起的隐秘反抗,却意外地平复了她刚才因辱骂而沸腾的羞愤。屈辱如风,吹过了便散;而这以木为刃、默然凿壁的行为,才是她对这个冰冷炼狱最坚实的回答。
不知多久。
或许是一天,或许只有几个时辰。
首到指尖传来的触感陡然一变!不再是坚硬粗糙的黄土颗粒,而是一种极其轻微的空荡感!仿佛一层薄纸之后便是虚空!
阿沅刺转的动作猛地凝固!
呼吸骤停!
那只紧握木刺的右手微微颤抖起来!指尖因激动和用力过度而冰冷发白!她小心翼翼地屏息,将耳朵贴近那块被自己细细挖掘的地方。没有声音!是穿透了?!她几乎不敢相信!一丝微凉的、若有若无的空气流动,极其微弱却真切无比,拂过了她贴近的耳廓!
成了!
她猛地撤回木刺,如同藏起世间最珍贵的宝物般,迅速将它塞回袖中深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的轰鸣几乎要将她震晕!她用力捂住胸口,深吸了几口气,试图让急促的心跳平复下来。冷汗瞬间湿透了单薄的衣衫,紧贴在肌肤上,冰冷刺骨。
她瘫坐在地,背靠着那堵被她悄然打开了一条微弱气孔的土墙。劫后余生般的巨大虚脱感瞬间攫住了她。然而,疲惫深处,却悄然升起一丝久违的微芒。她蜷缩在黑暗中,慢慢闭上眼。窑洞外守卫脚步声规律依旧,如同单调而无情的时间流逝。
无声的挖掘暂歇。
隔壁,或许亦是长久的沉默。
在这片被囚禁的黑暗里,两人的世界仅隔一墙。一边是几欲爆裂的焦躁被惊疑压下,另一边,则是在沉默的抗争中悄然打开的一道隙口。窑洞深处,那因长久囚禁而愈发浓郁的泥土与草芥的霉腐气息里,仿佛也悄然渗入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东西。那不是自由的气息,却像某种更为幽邃的沉淀,将绝望压榨成一丝极其坚韧的、如同枯草茎脉般的东西,在暗处无声滋长。
“灵台…” 阿沅在唇齿间无声地咀嚼着这两个字,目光投向无边的黑暗。这囚禁的苦,像一味最猛烈的药,在灼烧她神智的同时,竟也隐隐逼出了内心最顽固的沉疴。那蒙蔽心智的悲怆、那对自身过往的恐惧,似乎都在这种被隔绝、被羞辱、又被逼至绝路的境地下,被强行剥离了最后一层遮掩的外壳。
曲轻舟缓缓闭上眼。神秘人那低沉如铜钟的声音却在心底不合时宜地再次轰鸣回荡:
“...‘听’万物背后,那未露之形!”
“金石其外,烟在其中。心眼未开,雾障千重。”
“破尔之障,非唯耳目,更在灵台!”
......
“灵台…灵台…” 曲轻舟喃喃自语,焦躁的心神在濒临崩溃的边缘尝试着捕捉一丝清泉。骂过了,吼过了,非但没能让囚禁者露面,反而在阿沅眼前彻底撕碎了自己的形象,连那一点点在骊山石场相濡以沫的温热也蒙上了冰冷的阴影。这莽撞愤怒,非但破不开囚笼,更像是将自己钉死在了困兽的位置!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缓缓滑坐在地,后背倚靠着冰冷的土墙。坑顶那方小小的天空,暮色正浓,最后一点微弱的光明也被吞噬,整个地坑院彻底沉入了无边的黑暗。看守点燃的微弱火把光亮隔着粗大的木栅缝隙吝啬地透入,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摇曳明灭,投下浓重的阴影,将他周身切割得如同狰狞鬼魅。
黑暗与死寂中,另一个念头却如同在浓稠墨汁里游动的蛇,悄悄昂首——是阿沅那一闪而逝的悲筑门外功!是她在骊山大营如同暴虎般凌厉搏杀的身手!也是她此刻那因为他的骂词而流露出的、羞愤欲绝背后深藏的、仿佛与生俱来的某种…骄傲?悲筑门…骊山矿场…那烙印…吕无伤…蒙婉君…一切线索在黑暗里似乎碰撞出微弱的火花。
他的思绪像困在蛛网里的飞蛾。这时,极其细微的、如同刀刮硬物的声音从右侧墙壁隐约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