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地坑院中1

轻舟离歌 林伏流 6160 字 2025-06-17 14:08

冰冷的麻袋带着尘土气息猛地套下,隔绝了骊山大营校场上最后一点腥膻刺目的火光和铁血的喧嚣。

曲轻舟的左肩骨裂剧痛在颠簸中撕裂神经,每一次车轮碾过石砾的震颤都如同铁砧锤打碎骨,激得他牙关紧咬,冷汗浸透后背褴褛的衣衫。阿沅就在身侧不远处,他能听到她在麻袋里压抑不住的、带着痛楚的短促抽气声。屈辱、愤怒、如野火在焚烧脏腑——刚从死局逃生,又落入这莫名桎梏!

那辆蒙婉君驾驭的精致马车,载着被麻袋缚住的两人,在一队黑衣蒙面、沉默如幽灵的仆从簇拥下,悄无声息地没入秦岭苍茫的夜色深处。不走官道,专拣人迹罕至的黄土峡谷、溪涧小道前行。

足足三天三夜!风声在车外呼啸如鬼哭,干冷的空气吸进肺里都带着塞外粗粝的砂砾感。白日,惨白的日头透过麻袋粗糙的孔洞,在脸上烙下灼人的光斑;夜晚,寒气则如冰冷的毒蛇钻入骨髓。除了偶尔短暂的停歇,仆人默不作声地塞进些干硬的馕饼和冰冷的清水,再无其他声响。蒙婉君那令人心悸的存在感,自从离开校场,便如同消失了一般。

车轮终于停止。

套头的麻袋被粗暴扯开。

刺目的光线下,曲轻舟和阿沅本能地眯起眼,随即,一种窒息的逼仄感扑面而来!

眼前是一个巨大无比的深坑!

坑壁陡峭,垂首向内凿了数十孔窑洞!洞口覆着草帘或兽皮遮挡风寒。坑底中央的平地约十丈方圆,凌乱堆着些枯草杂物,一口爬满青苔的旧井沉默地坐落在边缘。整个大坑状若一只巨大的倒扣的碗,黄土的墙垣将头顶那片天切割成一个不甚规则的圆孔。正是夕阳西下时分,黯淡的夕晖从碗口般的天穹边缘吝啬地洒下,给这死寂的深坑涂抹上一层凄凉诡谲的金红色。

没有围墙,但坑壁上数名同样黑衣蒙面、持刀肃立的健硕仆从,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钢针,扎在刚刚重获光明的两人身上,无声地宣告着此处便是无形的樊笼。

几根粗壮的牛皮绳捆在两人腰间,被上面的仆人拽着,如同缒下深井般,从坑顶缓慢缒下,将他们卸在这黄土深坑的底部冰冷土地上。踉跄站定,阿沅强忍着手臂绳索紧勒处钻心的疼痛和胸腹间的淤塞烦闷。她抬眼望向那方小小的天空,眼神里残留着劫后余生的惊悸,更多是看不到尽头的迷惘。弟弟那非人非傀、嘶吼奔逃的身影,依旧是盘旋在识海里驱不散的梦魇。

“进去!” 守在最近一处窑洞前的蒙面仆从声音如同砂纸摩擦,没有任何情绪,指向其中一孔窑口。

幽深冰冷的土窑。地面夯得还算结实,角落里铺着厚厚的枯草,大概是睡铺。一张粗糙的矮木几,两只破陶罐,其中一只盛着清水。除此,别无他物。空气中弥漫着干土、枯草和一种长久无人居住的呛鼻霉味。窑洞口被沉重的、整根削成的橡木栅栏封死。栅栏的缝隙,刚好够看守冷冷的目光和递进来的食物通过。

“一人一间。” 另一个仆从硬邦邦地补充,指向旁边另一孔窑洞,明显是对阿沅说的。

曲轻舟被推进左边窑洞,阿沅被推向右边。沉重的木栅栏轰然落下,将两人隔绝。锁链声响。随即一切都沉入了死寂。只有坑顶偶尔掠过的风声,还有坑壁上蒙面守卫移动时脚下细微的沙沙声,证明着这个世界并未完全停滞。

第一天在浑身的伤痛与极度的精神困顿中昏沉度过。

第二天,看守如约在特定时辰沉默地到来。通过栅栏下的缺口塞进一只粗陶碗,里面是几块同样粗粝如石的、似乎混着不知名野菜的粟米饼,还有一小罐清水。然后便是漫长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肩骨碎裂的剧痛在冰冷的土窑中蔓延开,啃噬着每一根神经。而心头积压的屈辱、未解的谜团、吕无伤那如山如岳般碾压而来的无力感、神秘人关于“灵台”“心听”的箴言警示、尤其是阿毅那撕心裂肺冲入黑暗的绝望嘶吼…这一切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在这死寂的囚笼里疯狂扭动、绞缠着曲轻舟的心!

那“蒙小姐”蒙婉君!一个本应随其父蒙恬一道湮灭在历史尘埃中的将门孤女!为何能让吕无伤那等煞星噤若寒蝉?她将自己和阿沅从必死之地掳来,囚禁在这西北绝地的诡异土坑里,究竟意欲何为?!

他猛地从枯草铺上站起,那因剧痛而扭曲的动作扯得额角青筋迸跳。大步走到窑洞口,双手抓住那冰冷刺骨的厚重木栅栏!他的眼睛死死盯住离他最近、如同泥塑般戳在坑壁阴影里的那个黑衣蒙面守卫。

“喂!”

看守毫无反应,甚至连眼睫毛都没颤动一下,仿佛只是块会呼吸的岩石。

压抑了两天的火山彻底爆发!曲轻舟猛力摇撼着那根本不可能撼动的栅栏!肩骨碎裂处锥心刺骨的痛楚在这一刻化作了焚毁理智的怒焰!他的怒吼冲破咽喉,带着血丝沙哑的震颤,在死寂的地坑院里炸响!如同受伤的孤狼对着旷野发出的不屈咆哮:

“那姓蒙的小贱人呢?!滚出来——!”

吼声在西周黄土坑壁间反复撞荡,嗡嗡回响!坑壁上所有的蒙面守卫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动,瞬间目光齐刷刷地刺向这孔疯狂的窑洞!冰冷如霜!

“要杀要剐!随你们那劳什子小姐的心意!姓曲的眉头皱一下,便不是从首阳寨滚出来的一条好汉!” 他声音如破锣,带着极度轻蔑的挑衅,“把爷关在这鸟不拉屎的土穴子里不声不响!拿钝刀子割肉玩儿?!呸!腌臜下贱的把戏!”

他朝门外狠狠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眼神凶戾如噬人猛虎,扫过那些蒙面人,“你们这些装神弄鬼的腌臜货!给爷提鞋都嫌手脏!也只配在这地洞里当看门耗子!有种放我出去!让那蒙…那矫情造作的小娘皮滚出来!与曲某当面锣对面鼓!藏头缩尾算什么狗屁将门之后!蒙恬老将军的威名,都被这鼠辈辱尽了!”

他越骂越烈,胸中那口郁结的恶气裹挟着剧痛、耻辱和对前路茫茫的焦躁喷涌而出!骂词如泼天大雨,粗砺、市井、夹杂着俚语村骂,每一个字都刻毒得如同淬毒的尖钉,往那素未谋面却掌控着他生死的蒙婉君身上扎!尤其当想到吕无伤那恭谨的姿态,更是怒极,言语中不乏对蒙婉君身份来历最为刻毒的揣测,首指这庇护来路不明!

“够了!”

一声同样压抑着怒火、带着极度羞愤的低吼从旁边的窑洞传来!

阿沅!她不知何时也站在了自己窑洞的栅栏后!那张洗去囚印后依旧美得惊人的脸庞此刻涨得通红,一首红透到了耳根和纤细的脖颈!仿佛能滴出血来!她一双美目死死瞪着曲轻舟,里面盈满了难以言喻的羞赧、恼怒,甚至还有一丝被他那些污言秽语彻底惊到的恐慌!她显然早己醒来,曲轻舟那些不堪入耳、尤其是针对女子身份的谩骂,像是一根根烧红的针,刺在她最敏感的神经上!让她在绝境囚笼中仅存的体面与尊严都被撕得粉碎!

“你…你闭嘴!” 阿沅的声音因巨大的羞耻和激动而颤抖,她甚至不敢去看那几个蒙面守卫是否在看向这边,只觉自己如同被剥光了丢在众目睽睽之下,“你这些…这些腌臜话…休要再污了别人的耳朵!”

曲轻舟陡然被阿沅这厉声喝断,积郁的狂怒不由得一窒。他愕然转头,迎上阿沅那因羞愤而灼灼燃烧的目光,那目光里不只是恼怒,更有一种被严重冒犯后的受伤感,甚至隐约的鄙夷!如同冰水浇头,他那被怒火冲昏的头脑瞬间清醒了一丝。看着阿沅那无地自容、面红耳赤的窘态,一丝极其陌生的、带着痛楚的羞愧感竟然冲淡了些许心头的暴戾。是了,再愤怒,再屈辱,怎能让她也承受这些污言秽语带来的折磨?他张了张嘴,那些冲到嘴边的更粗鄙的市井下流话,终究被阿沅那羞愤欲绝的目光堵了回去,变成了一声极其烦躁却被迫压抑的、从鼻腔里重重喷出的喘息。

坑壁上的守卫依旧沉默如泥塑,但那数道投射下来的目光,在阿沅出声后,似乎更添了几分寒意。

曲轻舟胸中的火气仿佛被阿沅眼中那冰寒刺骨的羞愤浇灭了一角,但那残焰仍在五脏六腑间灼烤,烧得他口干舌燥,气血逆行。他烦躁地一拳狠狠砸在冰冷的黄土墙壁上!“砰!”一声闷响,指骨与粗糙墙面摩擦渗出血丝,簌簌土屑落下。他颓然倚着那冰冷的墙,粗重地喘息着。左肩的剧痛似乎也麻木了,被一种更深的、空荡荡的疲惫与焦灼侵蚀。

阿沅窑洞里也彻底没了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