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在球场上她给他递水时指尖的微凉，她笑起来时弯弯的眼睛，她靠在他肩上听爵士乐时淡淡的晚香玉发香……无数个温暖的、鲜活的细节碎片般涌现，然后瞬间被舅舅冰冷的话语和那场澳门赌场录像里自己狰狞丑陋的面孔狠狠碾碎。
他连告别的资格都没有了。连最后一点真实面对她的勇气，都被舅舅彻底剥夺，碾得粉碎。
他唯一能留给她的，只剩下一个母亲精心编织的、虚假的“前程似锦”的泡沫。
而他自己，则被流放到一个只有孤独和冰冷反省的异国牢笼。
巨大的疲惫和绝望如同千斤巨石，沉沉地压了下来。黄睿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只有窗外狂暴的雨声，如同天地间最冷漠的挽歌，淹没了他无声的、彻底的崩溃。
第二天清晨，雨势稍歇，但天空依然阴沉得如同浸透了墨汁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摩天大楼的顶端。湿漉漉的街道反射着清冷的光，行人和车辆都显得匆匆忙忙，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
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幻影无声地滑停在“云顶”会所那低调而奢华的门廊下。穿着制服的司机早己恭敬地拉开车门，垂手侍立。
黄睿走了出来。他换了一身崭新的、看不出任何褶皱的休闲装，是陈默昨晚送来的。头发也被精心打理过，遮掩了眼底浓重的乌青和彻夜未眠的憔悴。只是那张脸，依旧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所有的生气仿佛都被昨晚那场暴雨冲刷得一干二净。他手里紧紧攥着那个牛皮纸文件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陈默站在车旁，依旧是一丝不苟的金丝眼镜和刻板的表情。他微微颔首：“黄少，请上车。时间刚好。”
黄睿麻木地坐进后座。车内弥漫着顶级皮革和淡淡的雪松香氛混合的气息，奢华而冰冷。车窗是深色的单向玻璃，将外面湿冷的、灰蒙蒙的世界隔绝开来，也把他隔绝在一个移动的、精致的囚笼里。
车子平稳地启动，汇入清晨的车流。黄睿靠在椅背上，闭着眼，试图不去看窗外那些熟悉的街景——那些他曾呼朋引伴、纸醉金迷的地方。每一次转弯，都像是将过去的人生一点点剥离、抛弃。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很轻微，却像一道电流瞬间击中了黄睿麻木的神经。他猛地睁开眼，几乎是颤抖着把手伸进口袋。
是宋以宁。
屏幕亮起，显示着她的名字和一条简短的信息：
「听阿姨说你临时有个重要的海外项目，要去墨尔本两年？这么突然……你电话也打不通，有空给我回个电话，照顾好自己。一路平安！」
字里行间，是掩饰不住的惊讶、关切，还有一丝淡淡的失落。但更多的是理解和……信任。她甚至没有追问细节，只是温柔地嘱咐他平安。
黄睿死死地盯着那条信息，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狠狠扎在他的心上。母亲果然“处理好了”。一个“重要的海外项目”，多么冠冕堂皇，多么体面的借口！将他所有的狼狈、所有的失败、所有的懦弱都完美地包裹起来，呈现给宋以宁的，依然是一个值得等待的、前途光明的“黄少”形象。
一股巨大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首冲眼眶。他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瞬间弥漫开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住那汹涌而上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泪意和屈辱。
他配不上。
配不上她的信任，配不上她的关心，配不上她字里行间那份毫无保留的温柔。
他想回复点什么。手指悬在冰冷的屏幕上，颤抖着。他想说“对不起”，想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想说“我是个混蛋”……可是，说什么呢？戳破母亲精心维护的谎言，让宋以宁看到他血淋淋的、不堪入目的真相？还是继续维持这个泡沫，让她在遥远的未来某一天，或许会从别的渠道得知，她等待了两年的人，原来是个被家族流放的失败者？
无论哪一种，都让他痛不欲生。
最终，他一个字也没有回。只是用力地、几乎要将手机屏幕捏碎一般，按下了关机键。屏幕彻底暗了下去，连同宋以宁那条信息带来的微弱暖意，一起被掐灭在冰冷的黑暗里。
他疲惫地闭上眼，将头重重地靠在冰凉的车窗上。窗外飞速倒退的城市光影在他紧闭的眼睑上投下明明灭灭、变幻不定、却毫无温度的光斑。墨尔本……一个只有冬天和孤独的、未知的牢笼。
车子驶入机场高速，速度加快。巨大的航站楼轮廓在灰蒙蒙的天际线上逐渐清晰。
十几个小时后。
墨尔本的深秋傍晚，寒意刺骨。天空是那种清透的、带着灰调的蓝，阳光早己失去了温度，冷冷地洒在街道上。空气干燥而冷冽，吸进肺里带着微微的刺痛感。
一辆低调的黑色轿车停在市区一栋安保森严的高级公寓楼前。一个穿着同样刻板西装、表情严肃的亚裔中年男人早己等候在那里。他是振邦集团澳洲分公司安排的人，姓李。
“黄先生，请跟我来。”李助理的声音和他的表情一样，没有温度，只有公事公办的疏离。
黄睿拖着沉重的行李箱，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跟着李助理走进冰冷的大堂，乘坐同样冰冷的电梯，来到顶层的一间公寓门前。
门开了。一股混合着新家具和消毒水味道的、陌生的、毫无人气的冰冷气息扑面而来。
公寓很大，装修是现代简约风格，线条冷硬，色调以灰白为主，奢华而空旷，像一个精心布置的样板间，没有丝毫生活的气息。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墨尔本的城市天际线和远处墨尔本湾冰冷的海水，在暮色中泛着铅灰色的光。景色开阔，却只让人觉得更加空旷和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