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绣坊的地窖口垂着半幅发霉的苇席,苏锦绣撩开席子踏入时,鞋尖碾碎了砖缝里冒头的绿苔。十八盏陶制油灯在穹顶下连成弧线,灯芯爆出的火星子落在蛛网密布的梁上,将潮湿的空气烘出一股混合着樟木与霉味的气息。十八个绣娘围坐在紫铜火盆旁,月白比甲上的缠枝莲纹在跳跃的光线下明明灭灭,最年轻的春杏攥着帕子的手还在发颤,指腹将绣着并蒂莲的绢面揉出细密的褶皱。
"都把灯往前挪挪。"苏锦绣将怀里的油布包放在青石板上,解开时露出三册泛黄的账本。最上面那册封面用朱砂写着"云锦出入库",边角卷起如枯蝶,显然被无数次翻阅过。她翻开三月那页,指尖划过"三月初三,出库云锦二十匹"的记载,指甲在"二十"二字上留下淡白的压痕,"看到了吗?这三个月来,每月初三都记着云锦出库,但库房的ventory账本上,同一日期的记录却是'原封未动'。"
火盆里的银丝炭发出轻微的爆裂声,与远处庖厨传来的锅铲碰撞声混在一起。阿巧往前凑了凑,油灯的光映出她眼角的细纹:"小姐,会不会是账房先生记错了?"
"记错一次是疏忽,记错三次便是有意为之。"苏锦绣取出另一册蓝布封皮的本子,里面贴着密密麻麻的票据,"我核对过所有出库单,三月初三那批云锦的领用人签字——"她顿了顿,指尖点在一个娟秀的簪花小楷上,"分明是二小姐房里的巧儿。可巧儿一个丫鬟,要二十匹云锦做什么?"
春杏突然低呼一声,手里的帕子掉在地上。她想起昨日在后厨听见的闲话,说苏玉柔近日常去城郊的庄子,身边总跟着几个面生的黑衣护卫。阿巧捡起帕子,触到上面冰凉的湿意,才发现是春杏的冷汗。
"是江湖势力。"苏锦绣从袖中取出个油纸包,展开时露出半块染血的素绢。绢面上用褪色的石绿线绣着半朵玉兰,正是苏府下人常用的纹样,只是花瓣边缘凝结的暗红血痂,在油灯光下像极了风干的梅子。"三日前,醉仙楼的掌柜被人发现死在巷子里,心口插着柄淬毒的匕首。"她将帕子传给众人,指尖擦过血痂时,触到绢面下硬物的棱角,"仵作说他断气前攥着这个,而他上个月,刚拒绝了二小姐要赊账订做百套绣品的要求。"
绣娘们依次接过帕子,有人吓得缩回手,有人盯着血痂出神。阿巧摸到帕子夹层里的硬物,捏出来一看,竟是半枚断齿——齿根处还沾着黑垢,显然属于常年抽烟袋的老人。
"从明日起,分成三组。"苏锦绣用炭笔在地上画出城西地图,"甲组盯紧城郊的望春庄,乙组守着醉仙楼附近的暗渠,丙组跟着巧儿的行踪。"她抬头时,油灯的光在她凤眸里跳动,"记住,见到穿玄色劲装、腰间系着青铜铃铛的人,立刻用信鸽传讯。"
话音未落,地窖上方突然传来木板吱呀声。十八个绣娘同时噤声,春杏吓得躲到阿巧身后,撞得火盆里的炭块滚落在地。苏锦绣迅速将账本塞进墙根的暗格,又用炭灰盖住地上的地图,转身时己换上温婉笑意:"是王嬷嬷吗?"
楼梯口探下盏羊角宫灯,灯光照亮王嬷嬷满是皱纹的脸。她穿着青布比甲,腰间系着的钥匙串在走动时发出哗啦声响,眼神像鹰隼般扫过地窖每个角落:"二小姐说丢了副凤凰于飞的绣样,让老奴来瞧瞧可有收在这儿。"
"不巧得很,"苏锦绣走到绣架前,摊开空空的绷架,上面只余几根散落的金线,"那绣样前日被太子殿下瞧中,特意要了去赏玩。"她指尖捻起一根金线,对着灯光转出细碎的光,"嬷嬷若是不信,大可去东宫问问殿下。"
王嬷嬷的目光落在她腕间的墨玉镯上,那镯子在油灯光下泛着幽冷的光,忽然想起上月有个婆子说,这镯子原是从西域毒枭手里缴来的。她咽了口唾沫,钥匙串撞在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老奴只是奉命行事......"
"奉命?"苏锦绣上前半步,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刺骨的寒意,"不知二小姐的命令,大得过太子殿下的喜好吗?"她顿了顿,看着王嬷嬷瞬间煞白的脸,"嬷嬷最好想清楚,太子殿下要的东西,若是在相府丢了,这罪名......"
王嬷嬷没等她说完,便匆匆行了个礼,转身就往楼梯走。钥匙串的声音渐渐远去,地窖里重新陷入寂静,只有油灯芯爆裂的轻响。苏锦绣走到暗格前,取出账本时发现封皮上多了道新鲜的刮痕,显然是王嬷嬷刚才偷偷试探过。
"加紧查望春庄。"她将炭灰踢到地图痕迹上,看着绣娘们紧张的面孔,"我要知道苏玉柔拿那些云锦换了什么,还要知道醉仙楼掌柜到底看见了什么。"火盆里的炭块突然爆出个火星,溅在她月白裙角上,烫出个细小的焦痕,"记住,从今日起,我们织的不仅是云锦,更是一张网。"
阿巧望着苏锦绣眼中燃烧的火焰,忽然想起半月前在绣坊后院,小姐教她们用荧光粉绣追踪纹样时说的话:"蛛网再小,也能缠住飞鸟。"此刻地窖里的油灯连成一片光海,映着十八张年轻而坚定的面孔,仿佛真的织成了一张无形的网,只等猎物自投罗网。而那半块染血的帕子,还在绣娘手中传递着,血痂下的断齿闪着冷光,像一个无声的警告,预示着这场暗网下的较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