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的晨光如融化的金子,刚沿着相府西侧的飞檐漫上鸱吻兽首,一声震碎窗棂的怒吼便从正院书房炸开。苏锦绣腕间的翡翠镯子磕在青瓷茶盏边缘,泠然一声脆响,盏中碧螺春的嫩叶在涟漪里舒展,倒映着窗外湘妃竹摇曳的碎影。她用银质护甲轻轻拨开盘着缠枝莲纹的茶盖,指腹过温润的瓷面,望着茶烟袅袅上升的轨迹,凤眸深处掠过一丝比檐角残霜更冷的光。这出筹谋半月的戏码,终于在晨露未晞时拉开了帷幕。
回廊下悬挂的二十西节气铜铃被穿堂风拂动,子鼠丑牛的纹样在晨光里流转,发出细碎如珠落玉盘的声响。苏锦绣踩着青砖上的苔痕前行,月白色蹙金绣罗裙的下摆扫过廊柱,裙角绣着的并蒂莲被露水沾湿,丝线间的银箔亮片在走动时明明灭灭,宛如撒在水面的碎星。沿途撞见的丫鬟们皆垂首敛声,青布比甲上还沾着昨夜值夜的霜痕,交头接耳的细语里漏出"通敌""太子"等字眼,惊飞了廊下啄食的麻雀。当第二声凄厉哭喊穿透雨幕般的蝉鸣时,她下意识加快了脚步,云头履踏在积水的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裙裾内侧的暗纹。
书房前的丹墀下,青砖地缝里渗出的潮气正氤氲成雾。苏玉柔跪在三级台阶下,藕荷色的素纱襦裙沾满了从月洞门拖曳而来的泥渍,腰间系着的蹙金绣荷包歪斜着,露出半片脱线的鸳鸯纹样。她的堕马髻散了半边,珍珠流苏垂在肩头,有几颗己脱落滚入砖缝,沾着泪渍的脸颊上,残妆被哭花成深浅不一的绯红,恰似宣纸上晕开的败笔。苏丞相负手站在朱漆门槛内,石青色的蟒袍玉带被晨风吹得猎猎作响,腰间悬挂的白玉双鱼佩撞在门框上,发出冷硬的脆响。他额角的青筋突突跳动,山羊胡被气得根根倒竖,望着地上女儿的眼神,比冰窖里的玄铁还要冷上三分。
"父亲!女儿真的冤枉啊!"苏玉柔攥着父亲蟒袍的下摆,指节将织金云纹攥得变了形,"这信定是有人伪造陷害,女儿怎会做那通敌叛国之事!"她的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从撕裂的喉咙里挤出来,眼泪砸在青砖上,洇开的水痕迅速燥的地面吸干。廊下候着的婆子们交头接耳,目光在她散乱的发髻与苏丞相铁青的脸色间来回逡巡,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嬷嬷悄悄扯了扯同伴的衣袖,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惊惧。
"还敢狡辩!"苏丞相突然抬脚踹翻了身旁的雕花绣墩,黄杨木的墩子滚出三尺远,撞在廊柱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从袖中狠狠抽出那封密信,素白的宣纸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带着凌厉的风声拍在苏玉柔面前,"你自己看看!这太子书房独有的云纹宣纸,纸角那道齿痕分明是东宫裁纸刀的印记!"他的声音陡然拔高,震得梁间悬挂的琉璃灯盏簌簌作响,"还有信上这股雪松香——除了你母亲房里那盆千年古松制的熏香,整个相府何处还有?"
两名膀大腰圆的婆子上前时,苏玉柔突然爆发出一声尖叫,像被踩中要害的幼兽。她的指甲深深抠进青砖缝里,指腹渗出血珠,却被婆子们粗暴地拧住胳膊架起。素纱裙摆在拖拽中扫过满地落叶,与她发髻上掉落的赤金点翠步摇撞出细碎的声响,那支曾被她视若珍宝的凤钗,此刻正滚落在苏锦绣脚边,尾羽处的珍珠掉了一颗,像一滴凝固的血。
"二妹妹!"苏锦绣适时从月洞门转出,藕荷色披风的流苏被风扬起,扫过门框上悬挂的菖蒲束。她故作踉跄地扑到苏玉柔面前,却在弯腰时巧妙地避开了对方抓来的手,"这到底是怎么了?父亲为何发这么大的火?"她捡起地上的密信,指尖捏着信纸边缘的动作微微发颤,水葱似的指甲在云纹宣纸上投下细瘦的阴影,"父亲,二妹妹虽然偶尔任性,但断不会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会不会是...是哪里弄错了?"
苏丞相猛地转过身,腰间玉带扣的麒麟纹在晨光中闪过冷光。他盯着苏锦绣手中的密信,又看看地上如泥的苏玉柔,突然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冷笑,那笑声里淬着冰碴,首刺人心:"弄错?这信上的字迹虽有模仿痕迹,可运笔间的习气与你妹妹如出一辙!还有这雪松香——"他突然伸手,扯下苏玉柔发髻上残留的香袋,"你母亲房里的雪松香袋,昨日是不是少了一个?"
苏玉柔闻言猛地抬头,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苏丞相见状更是怒火中烧,狠狠将香袋摔在她脸上,厉声喝道:"拖下去!关进水榭西侧的柴房,没有我的命令,一滴水也不许给她!"婆子们应声将苏玉柔拖走,她的哭喊声渐渐远去,被厚重的月洞门隔绝在外,只留下满地狼藉的信笺与散落的珠翠。
待众人渐渐散去,庭院里只剩下淅淅沥沥的滴水声。苏锦绣踩着满地碎玉似的月光,缓步走到方才苏玉柔跪坐的地方。她蹲下身时,月白罗裙的裙摆如莲花般铺展,指尖轻轻拂过青砖上未干的泪痕。身后的春桃捧着鎏金手炉上前,炉子里的银丝炭发出轻微的爆裂声,与远处水榭传来的隐约哭喊应和着。
"妹妹,"苏锦绣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风拂过蛛网,她凑近春桃耳边,却将目光投向水榭的方向,"这不过是给你的第一个教训。"她起身时,脚尖"不经意"地勾到了旁边的铜盆,盛满清水的铜盆应声翻倒,水花"哗啦"一声溅在青石板上,也溅湿了苏玉柔遗落的一方帕子。帕子上绣着的并蒂莲被水浸透,红色的丝线晕染开来,像极了她颈间那道早己消失的假伤痕。
苏玉柔湿漉漉的脸从水榭窗缝里探出来,眼中燃烧着怨毒的火焰,却被苏锦绣一个冰冷的眼神逼了回去。"下次再敢替人传递消息,"苏锦绣的声音穿过庭院,落在滴水的芭蕉叶上,"就不是关柴房这么简单了。"她说完转身离去,晨曦为她的背影镀上金边,绣着缠枝莲的裙摆扫过满地珠翠,那些曾属于苏玉柔的珍宝,此刻在她脚下如同尘埃。
回房的路上,春桃忍不住低声问道:"小姐,太子那边..."苏锦绣抬手止住她的话,望着东方渐白的天色,凤眸里映着初升的旭日,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水榭方向传来苏玉柔压抑的啜泣,与远处城门开启的吱呀声混在一起,在晨雾中弥散开来。她知道,这只是棋盘上的第一步,当太子收到那封"相爷察觉"的密信时,真正的瓮,才刚刚为他埋下。袖中暗袋里的另一封密信微微发烫,那上面记录着太子克扣军饷的真凭实据,正等待着在最合适的时机,给予致命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