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桂落尽的第十七日,相府前庭的铜缸里浮着最后几片残瓣,被晨光镀上一层薄金。柳氏特意选在秋阳最暖的巳时开宴,三十六扇槅扇窗全开着,让穿堂而过的风携着廊下倒挂的蓝花楹香袋气息,漫入陈设一新的听雨堂。堂中十二盏羊角宫灯皆换了藕荷色纱罩,梁间悬挂的云母片风铃随微风轻颤,发出细碎清响,与阶下青石板缝里钻出的秋虫鸣唱应和。
首座的紫檀雕花八仙桌上,雪浪纹锦缎铺得平展如镜。当柳氏亲手揭开最上方的素色软缎时,满室的莺声燕语陡然凝住。那幅《百鸟朝凤》绣品在晨光中舒展,百只禽鸟仿佛被注入了生气——凤凰的尾羽用七种不同捻度的金线盘绣,从石绿到绛紫层层渐变,每一片翎羽的边缘都用极细的银线勾勒,随着观者移动的角度,竟能看到虹彩般的流光;檐下的麻雀用打籽绣做出蓬松的羽毛,眼睛处一颗极小的黑珍珠,在光线下流转着幽幽光泽;最妙的是那只立于梧桐枝上的仙鹤,鹤颈处用旋针绣出弯曲的肌理,鹤喙尖端竟嵌着半粒米大小的红玛瑙,恰似刚啄破晨露。
"这...这是套针、抢针、滚针并用?"吏部尚书夫人沈明姝的指尖悬在绣品三寸之外,生怕呵出的气息惊扰了画面,她腕上的赤金镶玉镯碰在桌沿,发出清越的声响,"还有这凤凰的眼睛,莫不是用了最难的打籽绣点睛?"
柳氏垂眸浅笑,眼角的细纹里都含着暖意。她看向主位下首的苏锦绣,见女儿正用银簪轻轻拨弄着鬓边的珍珠花,墨玉般的凤眸里映着绣品的金辉,便抬手示意丫鬟:"展开屏风。"
西个青衣小丫鬟上前,合力将一架六曲落地屏风转向众人。当紫檀框架上的杏黄色软缎被掀开时,满室贵妇皆不由自主地向前倾身——那幅《江山图》占据了整个屏风面,近看是细密如丝的彩线,远观却似水墨长卷。最奇的是双面异色绣的技法:正面的云海用石青与月白丝线交错,浪花翻卷处竟有碎银般的光泽;翻转屏风看背面,同一处云海却化作赭石与藤黄的晚霞,山间栈道上的挑夫身影,在两面绣品中竟朝着不同方向行走。
"天呐!这栈道的砖石纹路,正反竟无一处相同!"户部侍郎夫人抚着心口惊叹,头上的累丝嵌宝凤冠微微晃动,"苏夫人真是好手段,不知是哪位名家绣娘的手笔?"
柳氏的指尖在袖口的蹙金绣牡丹上轻轻划过,正要开口,却见角落里的三姨娘薛氏突然抬手拨弄鬓发,镶着红宝石的护甲在光线下闪过一抹艳色。她身旁的苏玉柔正绞着帕子,湖蓝色的罗裙上绣着的并蒂莲己被攥得变了形,胭脂涂得过重的脸颊在秋阳下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母亲偏心!"这声喊带着哭腔炸响在堂中,苏玉柔猛地从屏风后转出,发髻上的珍珠流苏散了半边,几缕发丝黏在汗湿的脸颊上。她身上的石榴红软缎裙显然穿反了,内侧的接缝线露在外面,随着跑动扬起的尘埃里,竟裹着一股廉价的铅粉味。
"二妹妹这是怎么了?"苏锦绣的声音先于身影抵达,月白色的襦裙扫过青石板地,绣着缠枝莲的裙摆如月光流淌。她伸手去扶苏玉柔时,袖口的银质护甲"不经意"地勾住了对方鬓边的珠花,那支赤金点翠的凤凰钗应声而落,摔在青砖上时,尾羽处的一颗珍珠滚入了石缝。
"嘶——"几位嗅觉敏锐的夫人同时皱起眉。苏玉柔发间散出的气味太过浓烈,混合着劣质香粉与汗味,与堂中清雅的熏香格格不入。更有人注意到她裙角沾着的泥点,显然是从什么偏僻角落匆忙赶来。
"还不快扶二小姐回房!"柳氏的脸色沉了下来,翡翠护甲重重划过桌面,在锦缎上留下一道浅痕,"今日是请各位夫人赏玩绣品的好日子,怎容得这般胡闹?"她向身后的管事妈妈使了个眼色,两个身强力壮的婆子立刻上前,左右架住还在挣扎的苏玉柔。
"放开我!她凭什么独占风头......"苏玉柔的哭喊渐渐远去,被厚重的槅扇门隔绝在外。堂中一时寂静无声,唯有檐角的风铃还在轻响,将尴尬的气氛一点点吹散。
薛氏躲在柱子阴影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原想让女儿借着酒意闹场,搅黄柳氏的品鉴会,再顺势说出苏锦绣私藏绣品的谣言,哪料到苏锦绣看似轻柔的一扶,竟让玉柔出了这么大的丑。那摔碎的珠花和刺鼻的香粉味,比任何辩解都更有说服力——谁都看得出,这二小姐怕是连正经梳妆的心思都没有,何来资格争夺绣品?
"让各位见笑了。"柳氏起身行礼,头上的九凤朝阳钗随动作轻颤,"小女顽劣,让大家受惊了。"她转向苏锦绣,目光在女儿平静无波的脸上停留片刻,心中涌起一阵熨帖。方才女儿那看似无意的一勾,既让苏玉柔丢了颜面,又显得自己宽和大度,这般分寸拿捏,怕是连自己都不及。
沈明姝端起茶盏掩饰笑意,茶汤表面映出她眼中的赞赏:"苏夫人言重了,谁家没有个顽皮的孩子?倒是方才那两幅绣品,当真是巧夺天工。"她放下茶盏,指尖在《百鸟朝凤》的边缘轻轻拂过,"尤其是这双面绣的《江山图》,若我没看错,这针法怕是得了江南沈家的真传?"
苏锦绣适时上前一步,月白外衫的广袖带起一阵微风,将绣品上的金线吹得微微闪烁:"沈夫人好眼力。这双面异色绣的技法,正是家母早年向江南绣圣沈若蘅老夫人请教所得。"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席间若有所思的夫人们,"母亲常说,绣品如人,需得经纬分明,表里如一。就像这双面绣,正面光鲜,背面亦需齐整,容不得半分敷衍。"
这话似有所指,让角落里的薛氏脸色一白。柳氏却抚掌而笑,眼中的欣慰几乎要溢出来:"锦绣这孩子,就爱替我吹嘘。"她命丫鬟呈上备好的茶点,水晶桂花糕盛在羊脂玉碟里,与桌上的绣品相映成趣,"诸位夫人慢慢赏玩,后园的菊花开得正好,待用过茶,便请移步去看看?"
秋阳渐渐西斜,听雨堂内的赞叹声仍未停歇。贵妇们围在绣品前细细端详,讨论着针法与配色,偶尔有目光扫过角落时,看到的只是薛氏强装镇定的笑脸。当最后一位夫人扶着丫鬟的手离开时,柳氏望着堂中狼藉的杯盘,长长舒了口气。
"母亲辛苦了。"苏锦绣递上温热的帕子,指尖触到柳氏微凉的手背,"今日过后,京城怕是再无人敢质疑母亲的掌家之才了。"
柳氏接过帕子,擦了擦额角的细汗,忽然握住女儿的手。阳光下,苏锦绣腕上的翡翠镯子泛着温润的光,与她眼中的坚定交相辉映。庭院里的风送来后园的菊香,夹杂着远处传来的隐约嬉笑声——不知是哪个丫鬟在收拾苏玉柔掉落的珠花,那点小小的风波,早己像从未发生过一般,消散在相府沉沉的暮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