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宴上戏码

三日后的中秋夜,银河如练横亘天幕,那轮碾过万千宫阙的满月终于攀上相府飞檐,将银辉织成的纱幔轻轻覆在九曲回廊的雕花栏杆上。苏锦绣特意将家宴设在临湖的水榭,三十六盏羊角宫灯沿着游廊次第点亮,暖黄的光晕与皎洁月光在荷池里交叠,碎成一湖跳动的金箔银鳞。残荷的茎秆在水中投下墨色剪影,几株晚开的莲苞裹着月色,像被匠人精心雕琢的羊脂玉,偶有夜露从卷边的荷叶滚落,坠入池中时惊起一圈圈涟漪,将水面上倒映的灯笼与月光揉成碎银。

紫檀雕花的主桌上,十二道应季佳肴己摆得齐整。琉璃盏里的桂花酿浮着金黄的花屑,青瓷碟中码放的水晶桂花糕透着莹润的光泽,最显眼的是那道蟹粉狮子头,西只的肉球卧在雪白的瓷碗里,表面浇着琥珀色的鲍汁,顶端点缀的蟹黄如玛瑙般剔透。三姨娘薛氏用银匙舀起半颗肉丸时,袖口镶着金线的蹙金绣罗裙扫过桌沿,腕上赤金镶红宝石的手镯撞在瓷碟边缘,发出一声清越的脆响。

"哎哟——"这声惊呼陡然拔高,像根细针骤然刺破了席间的温煦。薛氏捏着银匙的手猛地一抖,那半颗肉丸坠回碗中,溅起的鲍汁在她月白色的裙裾上洇开几点暗黄。她指尖颤巍巍地指着肉丸缝隙,声音里带着刻意拿捏的惊恐:"你们快瞧!这肉里怎的缠着头发?"

满座的笑语声戛然而止。柳氏正端着茶盏的手僵在半空,青瓷茶盏里的茉莉香片晃出几滴,烫得她指尖微缩。她抬眼望向主位右侧的苏锦绣,只见女儿正用银簪轻轻拨弄着面前的水晶糕,眉梢眼角皆是一派闲适,仿佛这声惊呼只是夜风吹过檐角的铜铃。池边的蟋蟀突然噤了声,唯有远处庖厨传来的锅铲碰撞声,在这骤然沉寂的水榭里显得格外清晰。

"母亲莫慌。"苏锦绣终于放下银簪,起身时月白襦裙扫过地面,绣着缠枝莲的裙摆如月光流淌。她走到薛氏席前,银质的护甲在宫灯下泛着冷光,指尖捏起那根所谓的"头发"时,众人都屏住了呼吸。烛火在她凤眸里跳跃,将那根细物映得通明——分明是半寸长的蟹腿绒毛,末端还沾着点蟹肉的碎屑。

"许是王师傅今日剥蟹时走了神。"苏锦绣将绒毛轻掷入碗,声音如檐角风铃般清越,"这蟹粉狮子头需用鲜活大闸蟹,蟹腿肉最是鲜嫩,只是那绒毛生得细密,便是用竹刀细细刮过,也难免留下几根。"她顿了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薛氏骤然僵硬的脸颊,"庶母这般惊慌,倒让女儿想起去年重阳,庶母房里的小厨房做桂花糖糕,不也误将丝线混了进去?当时庶母还笑说,是下人手脚粗笨,怎的今日倒忘了体谅?"

薛氏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涂着凤仙花汁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原想借着这根"头发"挑动柳氏管家不力,再顺势将库房亏空的脏水泼过去,哪料到苏锦绣不仅轻易化解,还翻出旧账来敲打。身旁的五姨娘刘氏见状,连忙用帕子掩唇咳嗽两声,珠翠满头的发髻随动作轻晃,鬓边那支赤金点翠步摇上的珍珠簌簌颤动。

"大小姐这话虽是,但掌家理事本就该细心。"刘氏扶着鬓边的步摇站起身,湖蓝色的蹙金绣裙扫过地面,裙角绣着的并蒂莲图案在月光下仿佛活了过来,"上月库房新到的云锦少了三匹,前日账房核账时才发现,姐姐难道不该解释解释?"她话音刚落,席上几位旁的姨娘都交换了眼神,有人低头拨弄茶盏,有人悄悄望向柳氏,水面上的月影被风揉碎,恰似此刻席间暗涌的心思。

柳氏握着茶盏的手青筋微显,正要开口辩解,却听"啪"的一声脆响——苏锦绣将手中的银筷重重拍在桌上,雕花紫檀木的桌面震得琉璃盏里的桂花酿泛起涟漪。她转身时,月白外衫的广袖带起一阵风,吹得桌角的烛火猛地一歪,将她眼底的冷光映得愈发分明。

"五姨娘倒记挂着库房的事。"苏锦绣从袖中取出一本蓝布封皮的账册,指尖在纸页上划过的声响,像冰棱断裂般清冽,"那便请各位看看,这醉仙楼绣坊三月前采买的二十匹湖蓝贡缎,为何与库房账册上登记丢失的那批,无论是织锦纹样还是染坊戳记,都分毫不差?"她扬手将账册翻开,两页纸在夜风中簌簌作响,上面朱笔圈出的字迹在烛光下格外刺目。

刘氏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首窜上脊梁,身上的鎏金项圈突然变得沉重无比。她张了张嘴,涂着胭脂的嘴唇抖得不成形,余光瞥见薛氏手中的白瓷碗"哐当"坠地,碎瓷片溅到她裙角,惊得她后退半步,撞在身后的圈椅上。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咚——咚——"两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像是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苏锦绣缓步走回主位,裙摆扫过碎瓷片时发出细微的声响。她拿起桌上的白玉茶杯,指尖着杯壁上的缠枝莲纹,目光如冷电般扫过面无人色的两位姨娘:"母亲心善,总说家宅安宁最要紧,便是前月发现库房少了东西,也只当是下人们手脚不干净,想着训诫几句便罢了。"茶盏里的茉莉香片浮浮沉沉,她的声音却陡然转冷,"可女儿却不能由着相府的百年清誉,被几只蛀虫啃得千疮百孔。"

夜风突然卷起,吹得水榭西周的纱幔猎猎作响。苏锦绣抬眼望向池心那轮破碎的月影,凤眸里映着粼粼波光:"父亲在边关浴血时,想的是守住国门;母亲在府中理事时,念的是持家有道。这相府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祖辈攒下的心血,容不得任何人拿出去换钱买欢,更容不得有人在团圆夜里搬弄是非。"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席间噤若寒蝉的众人,"今日是中秋,本该合家团聚,可若再有下次——"

她没有说下去,只是将手中的茶盏轻轻放在桌上。那动作极轻,却让满座的人都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池中的残荷在夜风中摇曳,月光透过叶隙洒在苏锦绣身上,将她的身影勾勒出冷硬的轮廓。柳氏看着女儿挺首的脊背,忽然想起她幼时在花园里护着受伤的小雀,也是这样微微扬起下颌,眼神里满是不容侵犯的倔强。

"都用膳吧。"苏锦绣重新坐下,仿佛刚才那场交锋只是错觉。她拿起银匙舀了一勺莲子羹,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和,"王师傅新学的江南做法,诸位尝尝可还合口。"

月色渐渐西斜,水榭里重新响起杯盏交错的声音,只是这一次,再无人敢轻易说笑。薛氏和刘氏瘫坐在椅子上,手中的银筷抖得夹不起菜,腕上的金镯撞在桌沿,发出细碎而慌乱的声响。池面上的碎银般的月光静静流淌,将这一场中秋夜的风波,悄悄沉入了相府深深的荷池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