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瑶华被亲兵架走时,石榴红锦缎裙摆拖拽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醋液与糖汁在绸缎上洇出深浅不一的暗纹,像一幅狼狈的抽象画。她发髻散乱如蓬草,金钗掉了一地,其中一支嵌着东珠的银簪骨碌碌滚进排水口,溅起的泥点糊了她半张脸,昔日明艳的妆容此刻只剩斑驳的胭脂与泪水。苏晚立在门扉下,望着那抹艳色在雨巷尽头逐渐缩小,首到被黄梅雨织成的水幕彻底吞没,才惊觉自己攥着婚书的指尖早己泛白,指甲深深掐进了明黄锦缎里。
"你哪来的婚书?"她转身看向秦九霄,黄梅雨在他墨黑发梢凝成晶莹的水珠,顺着线条分明的下颌线滑落,砸在两人之间的婚书上,晕开细小的涟漪。秦九霄的玄色常服肩头还沾着未干的雨水,甲胄的麒麟纹在廊下光影里若隐若现。
秦九霄低笑出声,从贴身处掏出另一份用素白绢帕包裹的婚书,绢面上赫然留着一枚朱砂指印——那是去年中毒案后,他握着她的手按上去的。"上次你被苏玲陷害,在公堂受辱时,"他用袖口轻轻擦去她鼻尖沾染的糖汁,指腹蹭过细腻的皮肤时带着一丝粗糙的暖意,"我就连夜快马加鞭进了宫,在太极殿前跪了三个时辰,首到晨曦染透了琉璃瓦。"婚书展开时,绢底用雪蚕丝绣着细密的晚香玉暗纹,每一朵都只有米粒大小,却是他特意请江南绣娘耗费半月绣成:"陛下说,这世上能让镇国将军甘心洗手作羹汤的女子,必定要赐她最郑重的名分。"
夕阳西下时,悦来居重新开宴。秦九霄竟系着苏晚的蓝布围裙穿梭在前堂,围裙上还沾着今早揉面时留下的面粉,与他甲胄上未卸的鎏金麒麟纹形成奇妙的反差。他端着一盘油亮的糖醋排骨路过灶台,甲胄护肩不慎撞在紫铜锅沿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惊得锅里翻滚的排骨都溅起几点油花。
"将军小心!"沈清欢端着新熬的琥珀色糖汁惊呼,却见秦九霄咧嘴一笑,露出与沙场铁血截然不同的憨态,眼角甚至挤出几道细纹:"不妨事,你姐姐早教过我,端盘要像握长枪般沉稳。"话音未落,他脚下一滑,幸好及时扶住灶台,围裙带却扫翻了旁边的酱油瓶,深褐色的液体在青石板上漫开,引来阿桃一声娇嗔。
正闹着,秦夫人的青呢软轿停在门口。她亲自提着食盒进来,月白罗裙的裙角沾着雨后青草的湿痕,鬓边斜插的晚香玉簪散发出淡淡甜香。"苏姑娘,"她揭开食盒,里面是十二块玲珑剔透的晚香玉糕,每块都用花瓣形模子压出细巧的纹路,糕体半透明,能看见内嵌的花瓣碎屑,"这是我照着你教阿桃的方子做的,加了些刚采的晨露,尝尝可合口味?"
苏晚接过玉糕,指尖触到食盒底部的暗纹——竟是用她送给秦九霄的那块虎符玉佩碎料嵌成的晚香玉图案,碎玉边缘还留着打磨时的细微痕迹。秦夫人看着她惊讶的眼神,忽然轻轻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肌肤传来:"以前是我糊涂,总觉得门第胜过一切,如今才明白,能让九霄甘心系着围裙在灶台前打转的姑娘,才是真正能握住他心的将军夫人。"
林知许在账房里笑得肩膀发颤,算盘珠子打得山响,震得桌上的墨水瓶都微微晃动。账本上用红笔醒目地圈着丞相府送来的赔偿款,旁边还贴着张便签,是他清秀的小楷:"任瑶华赔银五百两,购景德镇紫铜锅三口,余银置备冬储菜三百斤,另购蜜饯十坛赏阿桃。"沈清欢端来改良的糯米藕,藕片上竟用糖丝绣着秦九霄的玄甲图案,连肩甲上的麒麟纹都丝丝分明,在灯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泽:"姐姐你瞧,将军的铠甲都被我化成糖丝啦!"
阿桃蹲在香料柜前数着新到的桂皮,红绸香囊在暮色中晃成一片流霞,每只香囊上都绣着不同的花卉。"姐姐!"她举起个绣着并蒂莲的香囊,丝线在烛火下泛着微光,"这是将军夫人给的贡品料子,说要给你做嫁妆香囊,里面装的全是晚香玉干花呢!"晚香玉的甜香混着肉桂的辛香在空气中弥漫,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惹得众人一阵轻笑。
苏晚轻轻靠在秦九霄肩上,闻着他身上雪松香混着糖藕香的独特气息,忽然想起任瑶华临走前那怨毒的眼神,心头微紧:"任瑶华......"
"丞相己经递了辞呈,"秦九霄捏了捏她的脸颊,指腹擦过她眉梢沾染的面粉,动作温柔,"他在奏折里说,若再管不住女儿,便自请去国子监教太傅们兵法。任瑶华嘛,听说要去家庙抄十年《金刚经》,也好让她磨磨性子。"他忽然从蒸笼里偷了块刚出锅的藕片,放在唇边吹了又吹,才小心翼翼地递到她嘴边,"以后啊,本将军负责镇守北疆,你就负责管这灶台——还有本将军的军饷,如何?"
后厨的紫铜锅里,糖醋排骨正咕嘟作响,浓油赤酱的香气混着后院晚香玉的甜,顺着烟囱飘满整条西街。苏晚咬下藕片,甜糯中带着恰到好处的酸,忽然瞥见秦九霄围裙口袋里露出半张纸——是她随手画的菜谱,边角还写着"秦郎少吃糖,免得蛀牙",字迹娟秀,却被油渍染得有些模糊。
原来所有的刁难与挑衅,都成了此刻烟火里最暖的佐料。就像这锅咕嘟作响的排骨,先经历了热油的煎熬与醋糖的碰撞,才熬出醇厚浓郁的滋味。而她与他的故事,才刚刚开始,就像这永不熄灭的灶台火,将晚香玉的清幽、糖醋排骨的甜香,慢慢熬进往后的每个晨昏。
隔壁王屠户隔着墙扯着嗓子喊:"苏老板!明早给你留最新鲜的黑毛土猪肋排,保准炖出来比任瑶华那丫头的心还软和!"秦九霄闻言朗声应着,转身时围裙带扫过灶台,溅起的糖汁落在他甲胄的麒麟纹上,像撒了一把碎金。苏晚看着他笨拙却认真的模样,忽然觉得,这人间最安稳的相守,从来不是金戈铁马的传奇史诗,而是能在夕阳西下时,看他系着你的蓝布围裙,为你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糖醋排骨,烟火缭绕间,他笑眼弯弯地说:"快趁热吃,凉了就不香了。"
此时,雨过天晴,一弯新月爬上西街的檐角,将清辉洒在悦来居的玻璃屋顶上。后厨的灯还亮着,秦九霄正在笨拙地收拾案板,苏晚走上前,从身后轻轻抱住他,脸贴在他甲胄的缝隙间,感受着他胸腔里沉稳的心跳。紫铜锅里的香气仍在弥漫,与晚香玉的甜、雨后的清新交织在一起,编织成一张温柔的网,将这对历经波折的恋人,紧紧包裹在人间最温暖的烟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