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的艾草香尚未从将军府琉璃瓦的缝隙中散尽,祠堂内却己弥漫着陈年檀香与刺骨的寒气。秦九霄卸去玄色铠甲,只着月白里衣跪坐在祖宗牌位前,膝盖下的青砖被三日三夜的体温焐得微烫,砖缝里渗出的潮气却顺着衣摆蜿蜒攀爬,在素白的布料上洇出暗褐色的水痕,如同未干的血渍。三日前他踏入祠堂时,檐角铜铃还系着端午的五彩丝绳,风一吹便漾起细碎的清响,此刻却被秦夫人命人尽皆扯去,只余下光秃秃的铁钩在暮色里晃荡,像几枚悬而未落的问号,叩击着祠堂内凝滞的空气。
"九霄,"秦夫人扶着雕花门槛,手中青瓷杯里的鸩酒晃出细响,琥珀色的液体在烛火下泛着诡谲的光,杯壁凝着的水珠顺着冰裂纹釉色滑落,如同她眼角悬而未落的泪。"吏部尚书家的千金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她腕上的羊脂玉镯磕在石桌上,发出细碎的裂纹——那是半月前苏晚送来桂花糖糕时,不慎碰裂的痕迹,此刻裂纹里还嵌着糖霜的碎屑,"你娶了她,这杯酒我便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倒掉。"
秦九霄猛地抬头,额角磕在香案边缘的血珠滴落在"忠孝传家"的匾额上,洇开一小团暗红,像极了北疆战场上溅在军旗上的血。三天未进水米的喉咙像被漠北风沙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血丝的粗糙:"娘!"他望着母亲鬓边新添的银丝,想起幼时她抱着自己在老槐树下讲《烈女传》的温柔,心像被铁钳攥紧,连呼吸都带着刺痛,"我此生唯苏晚不娶!"
"商户女也配进我秦家大门?"秦夫人将鸩酒重重顿在石桌上,酒液溅出几滴,落在秦九霄染血的衣摆上,晕开的痕迹如同盛开的彼岸花,在月白里衣上格外刺目。她死死盯着儿子膝盖处渗出的血渍,那血透过里衣浸在青砖上,与牌位前凝固的烛泪混在一起,结成暗红的痂。"你若不答应,"她的声音陡然拔高,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我现在就将这杯酒饮下,死在祖宗牌位前,让你'不孝'的名声传遍京城,让你世代不得抬头!"
祠堂外的老槐树被夜风吹得沙沙作响,林知许躲在粗壮的树干后,眼镜片被夜露蒙得发白,几乎看不清祠堂内的情形。他攥着袖中的算盘珠子,指腹将光滑的木珠搓得发烫,听着里面激烈的争执,急得首搓手,长衫下摆早己被露水浸得透湿,贴在小腿上冰凉刺骨。沈清欢躲在影壁雕花后,指甲深深掐进苏晚的衣袖,指节泛白如纸,连声音都在发颤:"姐姐,秦夫人这是要逼死将军啊......"
苏晚立在将军府高大的朱漆墙外,手里还提着陶罐,罐口用新鲜荷叶封着,叶边凝着给秦九霄熬的金疮药汤汁,还带着灶膛的余温。三天前他转身踏入祠堂时,铠甲上的鎏金麒麟纹在阳光下晃得她眼晕,如今却只能隔着冰冷的墙壁,听见他压抑的嘶吼。秦夫人那句"商户女"像根淬毒的针,扎进她提着药罐的掌心,连带着罐里的药膏都仿佛沁出寒意,顺着指尖蔓延至心脏,冻得她浑身发颤。
她望着祠堂方向透出的昏黄烛火,那光线透过雕花窗棂,在地上投下狰狞的影子,像极了秦夫人看她时冷冽的眼神。想起初次随秦九霄进将军府,秦夫人递来的那杯百两黄金,想起她曾说"商户女莫要攀附将门"的冷硬语气,此刻祠堂里飘出的檀香混着血腥气,与端午残留的艾草香绞在一起,呛得她眼眶发酸。陶罐在手中微微颤抖,荷叶封口渗出的药汁滴在青石板上,晕开的痕迹像极了秦九霄此刻滴落的血,一滴,又一滴,敲打着她紧绷的神经。
"姐姐,我们闯进去吧!"沈清欢拽着她的衣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能让将军一个人受这份罪!再这样下去,他会被活活逼死的!"
苏晚按住她的手,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留下弯月形的血痕。她望着朱漆大门上狰狞的铜环,想起秦九霄曾在月下握着她的手说"有我护着你"的坚定眼神,想起他系着蓝布围裙在悦来居灶台前笨拙包着桃花酥的模样。祠堂内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紧接着是秦夫人撕心裂肺的哭喊:"你这逆子!非要气死我不可!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不听话的儿子!"
林知许扒着粗糙的树皮往墙里望,只见秦九霄猛地磕头,额头撞在香案上的声音隔着厚重的墙壁都听得清楚,"咚"的一声,像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娘若再逼我,"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儿子便撞死在这祖宗牌位前,到九泉之下,也只认苏晚做我秦九霄的妻!"
苏晚手中的陶罐"哐当"落地,荷叶封口弹开,深褐色的药汁溅在她靛蓝布裙上,像突然绽放的墨花,迅速晕染开来。她望着祠堂屋顶的飞檐在夜空中划出的冷硬线条,想起秦九霄递来糖糕时眼尾的笑纹,想起他铠甲缝隙里露出的、她亲手缝的晚香玉里衬。原来身份的鸿沟从未消失,它只是藏在糖醋排骨的烟火气里,藏在紫铜锅的咕嘟声中,此刻借着祠堂的烛火,露出了狰狞的真面目,将所有温情碾得粉碎。
夜风卷起她的发梢,将祠堂里的争执声送得更远。秦夫人的哭骂、秦九霄的嘶吼、林知许的跺脚声、沈清欢的抽噎声,还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端午后的凉夜里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困在朱漆墙外,寸步难行。她弯腰捡起陶罐,药汁顺着指缝流下,冰凉刺骨,如同此刻她心底的寒意。朱漆大门上的铜环在月光下闪着冷光,像一双嘲弄的眼睛,打量着她这个"商户女",如何在等级森严的将军府外,守着一颗被现实碾碎却仍不肯死去的心。
祠堂内的烛火忽然剧烈晃动,秦九霄的声音带着血沫穿透墙壁:"若要我娶他人,除非我死!"那声音里的决绝让苏晚浑身一震,她抬头望向祠堂的方向,泪水终于决堤。原来这世间最沉重的枷锁,不是丞相府的刁难,不是任瑶华的陷害,而是深爱的人在忠孝之间的挣扎,是身份鸿沟前无能为力的绝望。而她此刻能做的,唯有紧紧攥住手中的陶罐,仿佛那是连接彼此的唯一纽带,在将军府冰冷的朱漆墙外,守着满手药汁的冰凉,等着祠堂内那场以死相胁的风暴,何时才能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