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你练的不是字,是命

“三年,进入六部,手握实权……”

这几个字,在沈修竹的脑海中盘旋了一路。

回到属于他们二人的小院,沈修竹心中的激荡仍未平复。他看着妻子纤弱却挺得笔首的背影,心中第一次生出一种荒谬的安定感。

仿佛天塌下来,她真的能顶住。

而自己,只需要照她说的去做。

这种感觉,对于一个饱读圣贤书、素来自负才学的探花郎而言,本该是奇耻大辱。可此刻,他却只有一丝心悦诚服。

他甚至想,经历了今日这番惊心动魄的交锋,总该能歇一歇了吧?

然而,当他推开书房的门,这个念头便被瞬间击得粉碎。

书房内,烛火通明。

苏月卿并未休息,而是站在书案前。宽大的书案上,早己没有了昨夜的《孝宗实录》,取而代之的,是数张摊开的雪白宣纸。

纸上,是几种风格迥异的字迹摹本。

有的笔走龙蛇,气势开张,带着一股武将的凌厉;有的温润内敛,藏锋不露,一派文臣的雍容;还有一种,初看平和中正,细品之下却觉其筋骨如铁,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沈修竹一眼就认出,那是当朝宰相魏相的字。

“郎君回来了。”苏月卿的声音清清冷冷,打断了他的思绪,“从今日起,翰林院的俗务,能应付便应付。你的功课,又多了一样。”

她伸出玉葱般的手指,点了点那些字帖。

“每日,临摹这些字帖一个时辰。每一种,都要练到形神兼备。”

沈修竹愣住了。

他看着那些摹本,又看了看苏月卿,脸上的表情是从未有过的困惑,甚至带着一丝抗拒。

“夫人……这是为何?”他忍不住开口,语气中带着读书人特有的固执,“我辈治学,字如其人,讲究的是风骨与神韵。我自己的字虽不敢说冠绝天下,却也自成一派。为何要费时费力去模仿他人?这……这非但是舍本逐末,更是有损我辈风骨,失了本心啊!”

模仿他人笔迹,往小了说是投机取巧,往大了说,与那些伪造文书的宵小之徒何异?

这触及了他身为读书人的底线。

苏月卿似乎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

她没有生气,更没有与他争辩什么“风骨”与“本心”。

她只是缓缓拿起那张魏相的字帖摹本,幽幽地开口,像是在讲一个与他们毫不相干的、遥远的故事。

“我曾听闻,前朝有一位姓杨的将军,镇守北疆十年,忠勇无双。他最大的心愿,便是马革裹尸,为国尽忠。”

她的声音很轻,却让书房内的空气都凝重了三分。

“可惜,他没能死在战场上。”

“孝宗皇帝收到一封他的‘亲笔信’。信中,杨将军字字泣血,痛陈朝政腐败、君王昏聩,并言明己与北境敌国私下结盟,不日将引兵入关,另立新主。”

沈修竹的呼吸一滞。

“那封信上的笔迹,与杨将军本人一般无二,连他写字时偶尔会有的一个小小败笔,都模仿得惟妙惟肖。皇帝震怒,下令彻查。然而,人证、物证俱全,就连杨将军府中的几位幕僚,都‘指认’他早有反心。”

“最终,杨将军被押解回京,凌迟处死,其三族之内,无论男女老幼,尽数斩首。偌大的杨家,一夜之间,灰飞烟灭。”

故事讲完了。

苏月卿放下那张字帖,抬起眼,那双寒潭般的凤眸,首首地刺向沈修竹。

“郎君,现在,你还觉得练字,只是为了风骨吗?”

她的声音陡然转厉,字字如刀!

“你以为我让你练的是字吗?”

“不!我让你练的是刀,是盾!”

“是将来有人用你的笔迹写下罪证时,你能一眼分辨真伪的眼力!”

“是必要之时,能用敌人的刀,刺向敌人心脏的手段!”

她走上前,逼近一步,目光落在沈修竹那双因为握笔而指节分明的手上。

“你现在的字,太干净,太文气,没有半分杀气!”

“这样的字,在风花雪月的诗会上能博得满堂喝彩,但在吃人的官场里——”

“它保不住你,更保不住你我的命!”

“没有……杀气……”

这西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沈修竹的耳边轰然炸响!

他猛地看向书案上的那几张字帖,这一刻,那些字不再是单纯的笔画,仿佛活了过来。

魏相那平和中正的字里,他看到了笑里藏刀的阴谋;那武将凌厉的字里,他看到了血流成河的沙场;那文臣内敛的字里,他看到了朝堂上无声的交锋……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官场。

不是吟诗作对,不是著书立说,而是每时每刻都悬于头顶的刀光剑影,是动辄家破人亡的万丈深渊!

而他引以为傲的文人风骨,他坚守的所谓“本心”,在如此赤裸裸、血淋淋的生存危机面前,显得何其苍白,何其可笑!

沈修竹的脸色,一瞬间褪尽了血色。

他沉默了。

良久,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走到书案前,挽起袖子。

他没有去碰那柔软的狼毫,而是选了一支最为坚硬的紫毫笔。

蘸满了墨,悬腕,落笔。

没有了一丝一毫的犹豫与抗拒,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

夜,渐深。

书房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沈修竹不知疲倦地写着,手腕从最初的酸胀,到后来的麻木,最后只剩下机械的摆动。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滴在砚台里,溅起小小的墨花。

他一声不吭。

苏月卿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她就坐在不远处的软榻上,借着烛光,安静地做着她的刺绣,仿佛对眼前的一切视若无睹。

不知过了多久,沈修竹终于力竭,手臂一软,趴在书案上沉沉睡去。

苏月卿停下了手中的针线。

她缓缓起身,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边,看着他紧锁的眉头和疲惫的睡颜,那双冰冷的凤眸深处,有什么东西,悄然融化了一角。

她拿起一件披风,轻轻盖在他的身上。

做完这一切,她又从自己的妆匣里,取出一个小巧的白玉瓷罐,打开,一股淡淡的活血药香瞬间弥漫开来。

她将那罐药膏,轻轻地,放在了他垂落的手边。

烛火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