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三十七年,冬。
鹅毛大雪,落在冰冷的囚车上,也落在苏月卿早己冻得青紫的脸颊上。
她透过栅栏的缝隙,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耳边是民众或怜悯或鄙夷的议论声,还有……身边男人压抑不住的呜咽。
“月卿,对不起……是我没用,是我害了你,害了岳父岳母……”
沈修竹,她名义上的夫君,当朝最年轻的探花郎,此刻却狼狈得像条丧家之犬。华贵的官服被撕扯得不成样子,脸上混着血污与泪水,哪里还有半分昔日的俊朗儒雅。
苏月卿没有看他,目光空洞地望着远处。
没用?
是啊,是真的没用。
为了助他高中,她卖掉了母亲留给她的所有嫁妆;为了让他在官场上走得顺遂,她求着父亲动用所有关系为他铺路。
可他呢?
满足于一个翰林院编修的清闲职位,每日吟风弄月,自诩风流名士,对她苦口婆心的劝诫充耳不闻。
“夫人,官场黑暗,我等读书人,洁身自好便可,何必去趟那浑水?”
“月卿,魏相权倾朝野,我们离他远些,明哲保身才是上策。”
“有妻如你,有酒有诗,人生足矣,何必争那虚名?”
……
一句句天真愚蠢的话,此刻像淬了毒的钢针,反复扎在苏月卿的心上。
她不甘心!
她恨!
她恨沈修竹的不思进取,更恨那个将他们玩弄于股掌、最终赐予他们满门抄斩的当朝首相——魏相!
“时辰到——行刑!”
监斩官冷漠的声音响起,她和沈修竹被粗暴地拖下囚车,按跪在冰冷的雪地上。
刽子手高高举起了鬼头刀。
刀锋上反射的寒光,是她此生见到的最后一道光。
“若有来生……”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在心中嘶吼,“沈修竹,我定要你位极人臣,手握乾坤!魏相,我要你血债血偿!”
脖颈处传来剧痛,意识瞬间被黑暗吞没。
……
“唔……”
混沌中,苏月卿发出一声闷哼,猛地睁开了双眼。
没有冰冷的雪地,没有刺骨的寒风,更没有那把斩断她所有希望的鬼头刀。
映入眼帘的,是晃眼的龙凤红烛,帐幔上用金线绣着的鸳鸯,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合欢香。
这里是……
她的新房?
一只温热的手掌握住了她,紧接着,一道温润如玉的嗓音在耳畔响起。
“月卿,你醒了?可是累着了?”
苏月卿身子一僵,机械地转过头。
一张俊美无俦的脸庞近在咫尺。
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唇边噙着一抹温柔的笑意。他身着大红喜服,衬得那张脸愈发丰神俊朗。
是沈修竹。
是十八岁,刚刚高中探花,与她大婚之夜的沈修竹。
他看着她,眼中满是爱慕与憧憬,薄唇轻启,开始吟诵起他最爱的情诗:“……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月卿,从今往后,你我夫妻二人,定要过上那神仙般的日子……”
神仙日子?
苏月卿的脑海中,瞬间闪过刑场上父母兄嫂冰冷的尸体,闪过沈修竹临死前悔恨的泪水,闪过魏相那张伪善的笑脸。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心底升起,瞬间蔓延至西肢百骸。
她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沈修竹的吟咏戛然而止,他有些错愕地看着她:“月卿,你……”
苏月卿没有理他。
她掀开被子,径首走到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绝美的脸,凤眸含水,肤若凝脂,只是那双本该盈满新婚喜悦的眼眸,此刻却是一片死寂,深不见底。
她真的回来了。
回到了悲剧还未发生的时候。
沈修竹也跟着下了床,走到她身后,语气里带着一丝担忧:“月卿,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苏月卿依旧没说话。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滔天恨意,纤纤玉指首接从妆匣中取出一支崭新的狼毫笔和一张裁好的红纸。
在沈修竹不解的目光中,她提笔蘸墨,手腕悬空,笔尖在纸上飞速游走。
她的动作极快,没有丝毫犹豫,一个个的名字带着凛冽的杀气,跃然纸上。
【魏相】
【吏部侍郎,张诚】
【户部主事,孙同】
……
每一个名字,都是前世将他们推入深渊的刽子手!
写完名单,她又另起一行,写下几个策论的题目。
《论大业朝西境安防之策》
《议开凿京杭运河之利弊》
这些,都是未来三年内,朝堂考功、科举殿试的关键题目!是决定无数官员命运的青云梯!
做完这一切,苏月卿放下笔,拿起那张写满了墨迹的红纸,转身。
“啪——!”
一声脆响。
她将那张纸,重重地拍在了沈修竹面前的红木桌上。
沈修竹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只一眼,他脸上的温柔笑意便彻底凝固了。
“月卿……你这是何意?”他看着那份名单,眉头紧锁,“魏相乃国之栋梁,张侍郎更是为夫的恩师……你写下这些,是……”
“国之栋梁?恩师?”
苏月卿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她抬起眼,那双美丽的凤眸里再无半分柔情,只剩下彻骨的寒霜和决绝。
“沈修竹,你我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你想各自飞,也得先有翅膀才行。”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仿佛带着冰碴子。
“郎君,想和我安稳过完这一生,就收起你那些风花雪月的闲情逸致。”
她伸出白皙的手指,点了点桌上的名单,“这是仇人。”
又点了点那几个策论题目,“这是前路。”
最后,她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厚厚的《为官策论三百篇》,扔到他怀里。
“今晚,把它背下来。明早,我亲自考校。”
沈修竹彻底懵了。
他抱着那本厚重的策论,看看桌上那份触目惊心的名单,再看看眼前判若两人的妻子。
他以为自己洞房花烛夜,娶的是红袖添香的温柔佳人。
怎么……
怎么倒像请回来一尊手握戒尺、要人性命的活阎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