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应对天灾

开春的雨水,吝啬得像守财奴的眼泪。天空终日蒙着一层病恹恹的灰黄,太阳悬在头顶,白得刺眼,烤得焦土蒸腾起呛人的灰白烟尘。风是干的,带着沙砾,刮在脸上像砂纸打磨。坊子边缘,那条曾经浑浊却日夜奔流、驱动着水轮、滋养着工坊的小溪,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露出了布满龟裂泥纹的丑陋河床。水流变成了细弱游丝的一线泥汤,散发着绝望的腥气。

恐慌,如同无声的瘟疫,比旱风更快地蔓延开来。

最先爆发的是靠近旧溪流的居住区边缘。一个负责挑水的老汉,颤巍巍地抓着井绳,将空桶从几乎见底的浅井里提上来,桶底只沾着一点湿泥。他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桶底,猛地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没水了!井……井干了!”那声音如同丧钟,瞬间击垮了周围麻木的人群。几个妇人扑到井边,看着那干涸的井底,绝望地拍打着井沿,哭声凄厉。孩子们被吓坏了,茫然地拽着母亲的衣角,舔着干裂起皮的嘴唇。

消息像燎原的野火,瞬间烧遍了整个坊子。

“水!水!坊主!水井干了!”

“河也快见底了!水轮……水轮快转不动了!”

“灵植堂的苗!刚冒头的苗!蔫了!蔫了!”

“药膳房的灶……不能停火啊!停了火,汤就废了!”

“瑞锦祥的订单……拿什么交货?”

汹涌的人潮如同决堤的洪水,裹挟着恐惧、愤怒和绝望,瞬间冲垮了刚刚建立的分区界限,黑压压地涌向坊子中心的议事棚!哭喊声、哀求声、质问声、还有失去理智的咒骂,汇成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声浪,猛烈地冲击着议事棚单薄的木门!

柱子带着一队守卫,如同激流中的礁石,用长矛和盾牌死死顶住汹涌的人潮。他脸上那道刀疤因极度的压力和愤怒而扭曲,汗水混着尘土在脸上冲出泥沟,喉咙己经吼得嘶哑:“退后!都他娘退后!坊主自有办法!挤个屁!再挤老子动手了!”但他的威胁在滔天的绝望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人群像红了眼的困兽,推搡着,哭嚎着,守卫的阵线被冲得摇摇欲坠!

“柱子!顶住!”阿文脸色惨白如纸,从门缝里探出头嘶喊,声音被淹没在喧嚣里。他怀里紧紧抱着钱庄的账册和符码总册,仿佛那是最后的救命稻草,可那上面冰冷的数字,此刻换不来一滴救命的水!

议事棚内,空气凝成了铅块。油灯的火苗被门缝里灌进来的热风吹得疯狂摇曳,在墙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巨大阴影。桌上摊着几张最新的“听风”纸条,炭笔潦草地勾勒着恐怖的景象:龟裂的田地如同蛛网,枯死的禾苗如同插在地上的骨刺,几处标注着水源的符号被粗暴地打上了红叉。更触目惊心的是一张来自邻县的纸条,画着几个瘦骨嶙峋、如同骷髅般的人影,旁边歪歪扭扭写着:“易子而食”。

林小满站在巨大的树皮纸地图前,背对着门口的喧嚣和绝望。她的指尖,正沿着地图上一条极其隐秘、用几乎看不见的虚线标记的路径缓慢移动。那条线,绕过干涸的溪流,穿过标注着“乱石滩”、“古坟地”、“毒瘴泽”的凶险区域,最终消失在坊子后山一片被浓重阴影覆盖的、标记着“禁地”的山谷深处。指尖在“禁地”的边缘反复敲击,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坊主!顶不住了!”柱子撞开木门冲了进来,带着一股浓烈的汗臭和血腥气(不知是谁在推搡中撞破了头),声音嘶哑绝望,“外面……外面要炸了!赵老蔫那疯子抱着他那蔫了的金苗,堵在灵植堂门口,说……说谁动他的苗就跟谁拼命!再没水……真……真要出大乱子了!”

林小满缓缓转过身。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她的脸。脸上没有任何暴怒,没有绝望,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寒潭般的平静。那平静之下,翻涌着比外面旱风更令人心悸的决绝。她的目光扫过柱子脸上的血污和绝望,扫过阿文怀中紧抱的、在此时显得无比可笑的账册。

“办法?”她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投入滚油的冰块,瞬间压下了柱子嘶哑的咆哮,“有。”

她的指尖猛地离开地图上那片“禁地”的阴影,重重戳在代表灵植堂那十亩“灵田”的位置!

“开‘禁地’。”三个字,如同三道惊雷,狠狠劈在柱子和阿文的心头!

“禁……禁地?!”柱子眼珠子瞬间瞪圆,脸上的血污都掩盖不住惊骇的煞白!那地方……是坊主划下的绝对死域!靠近者死!传说里面有吃人的毒沼,有瘴气,还有……不干净的东西!开禁地?这跟找死有什么区别?!

阿文更是吓得一哆嗦,怀里的账册差点掉在地上,声音都变了调:“坊主!使不得啊!那地方……那地方……”

“不开,等死?”林小满的声音冰冷如刀,目光锐利地刺穿两人的恐惧,“开,还有一条活路。”她不再看他们惊骇的脸,大步走向议事棚角落一个蒙着厚厚油布、落满灰尘的沉重木箱。她掀开油布,灰尘簌簌落下。箱盖打开,里面没有金银,只有几件沾满干涸泥浆、早己看不出原色的破旧皮具,几把锈迹斑斑、形状古怪的铁钩和凿子,还有几个同样布满锈迹、造型粗陋、如同巨大兽齿般的金属部件。

“柱子。”林小满拿起一件沉重的皮围裙扔给他,“带上你的人,最老的那批,跟我走。阿文,”她转向面无人色的钱庄管事,“开钱庄副库,取一半存粮。在坊门内搭粥棚。放粮。”

“放……放粮?”阿文以为自己听错了。这种时候开仓放粮?外面聚集的灾民会像蝗虫一样瞬间把坊子啃光!

“放。”林小满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按人头,老弱妇孺优先。告诉他们,水,会有的。想活命的,等。”

命令冷酷得近乎残忍。柱子看着林小满拿起那件最破旧、沾满暗褐色污迹的皮围裙套在身上,又拿起一把锈蚀最严重的、如同野兽獠牙般的铁钩,一股寒气顺着脊椎首冲头顶。他知道,没有退路了。

“操!”柱子狠狠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眼中爆发出困兽般的凶光,“老子这条命,早他妈卖给坊子了!兄弟们!抄家伙!跟坊主走!”

后山禁地边缘。

空气仿佛凝固了,弥漫着一种混合着硫磺、腐烂植物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腥甜气息的怪味,吸一口都让人头晕目眩。脚下不再是焦硬的泥土,而是湿滑、粘稠、如同巨大伤口般翻着黑褐色油光的烂泥潭。泥潭表面漂浮着枯死的、形态怪异的植物残骸,不断有腐败的气泡“咕嘟咕嘟”地冒出,破裂,散发出更浓烈的恶臭。几棵扭曲的枯树如同垂死巨人的手臂,挣扎着伸向灰黄的天空,枝丫上挂着破败的、如同裹尸布般的灰绿色苔藓。更远处,浓重的、泛着诡异灰绿色的雾气如同凝固的墙壁,遮蔽了视线,只能听到雾气深处隐约传来令人头皮发麻的、如同湿木头摩擦般的窸窣声。

柱子带着十几个最剽悍、也是最早跟着林小满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老守卫,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烂泥里。沉重的皮靴每一次拔出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嗤”声,带起大团恶臭的污泥。他们脸上裹着浸湿的粗布,只露出一双双布满血丝、充满惊惧和警惕的眼睛,手中的长矛和砍刀握得死紧,指节发白。每个人都感觉像是踏进了巨兽的腹腔,每一步都踩在死亡边缘。

林小满走在最前面。她同样裹着脸,只露出一双沉静得可怕的眼睛。身上那件破旧的皮围裙早己被污泥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她手中那把锈蚀的兽齿铁钩,不时探入看似坚实的泥地,试探着深浅。她的步伐异常稳定,仿佛脚下不是吞噬生命的泥沼,而是熟悉的归途。只有偶尔停顿、侧耳倾听雾气深处那诡异声响时,紧绷的下颌线条才泄露出一丝凝重。

“头儿……这……这地方真能有水?”一个守卫终于忍不住,声音透过湿布,带着颤抖的嘶哑,“俺……俺听说,这烂泥下面……埋着吃人的……”

“闭嘴!”柱子低吼,声音同样干涩,“跟着坊主!不想死的,眼睛放亮!耳朵竖起来!”

队伍艰难地推进。恶臭和诡异的声响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神经。终于,在绕过一片布满森白兽骨、如同乱葬岗般的洼地后,前方浓雾的边缘,隐约显露出一片巨大的、如同狰狞兽口般的山体裂隙。裂隙深处,黑暗浓稠得化不开,只有一股更加阴冷、更加潮湿、带着浓重铁锈和硫磺味道的气流,如同巨兽的呼吸,从裂隙深处阵阵涌出,吹得人遍体生寒。

林小满在裂隙前停下。她解下腰间一个用厚油布包裹的、毫不起眼的皮囊。拔掉塞子,一股极其清冽、带着微弱荧光的泉水气息瞬间冲淡了周围的恶臭!她将皮囊里的灵泉水,小心翼翼地倾倒在山壁裂隙旁一块布满青苔、毫不起眼的黑色岩石凹槽里。

泉水注入凹槽,并未流散,反而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吸附,沿着凹槽内壁极其复杂、肉眼几乎无法分辨的天然纹路,迅速蔓延流淌!那纹路在灵泉水的浸润下,竟发出极其微弱的、如同萤火虫般的淡蓝色幽光!

“咔哒……咔哒哒……”

一阵沉闷而艰涩的、仿佛巨大生锈齿轮被强行撬动的机括声,从山体深处隐隐传来!脚下的大地开始极其轻微地震颤!裂隙边缘的碎石簌簌落下!

“退后!”林小满厉声喝道!

守卫们惊恐地向后踉跄退去!只见那块被灵泉水浸润的黑色岩石,竟缓缓向山体内陷了进去!露出后面一个黑黢黢的、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洞口!一股更加阴冷、更加潮湿、带着浓烈土腥和金属锈蚀气息的冷风,如同来自地底的叹息,猛地从洞口喷涌而出!

“火把!”林小满命令道。

柱子强压住心头的惊骇,点燃一支裹着厚厚油脂的松明火把。跳跃的火光勉强驱散洞口边缘的黑暗,照亮了里面粗糙、布满湿滑苔藓的岩壁。一条狭窄、陡峭、向下延伸的石阶,如同通往地狱的咽喉,隐没在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林小满接过火把,没有丝毫犹豫,第一个弯腰钻进了洞口。身影瞬间被黑暗吞没。

柱子看着那吞噬了火光的幽深洞口,又看看身后守卫们惊惧的脸,狠狠一咬牙:“跟上!眼睛都他娘给老子睁大了!”

坊门内。

巨大的粥棚早己被汹涌的人潮挤得摇摇欲坠。临时垒起的灶台上,十几口巨大的铁锅翻滚着稀薄的、几乎能照见人影的杂粮糊糊。空气里弥漫着粮食被反复熬煮的糊味和浓重的汗臭、体臭。无数双枯瘦如柴、沾满泥污的手,抓着破碗、瓦罐、甚至缺口的陶片,如同森林里伸出的枯枝,拼命向前伸着,发出嘶哑的哭喊和哀求:

“行行好!给口吃的吧!”

“孩子!我的孩子快饿死了!”

“挤什么挤!排队!排队啊!”

“守卫老爷!行行好!多给半勺!就半勺!”

阿文站在粥棚后面临时搭起的木台上,脸色惨白,汗水浸透了棉袍。他声嘶力竭地喊着:“排队!按分区!按棚号!一个一个来!每人一碗!老弱妇孺优先!别挤!再挤粥棚塌了谁都吃不上!”他的声音淹没在巨大的声浪里,如同蚊蚋。几个钱庄伙计拿着名册和炭笔,在守卫的护卫下艰难地维持着秩序,登记着领粥的人头,但队伍早己扭曲变形,推搡哭喊不绝于耳。

突然,靠近灵植堂方向的队伍爆发出一阵更大的骚乱!

“滚开!别碰我的苗!”赵老蔫嘶哑如同野兽的咆哮声响起!只见他像一头护崽的疯牛,挥舞着一把锄头,红着眼睛死死挡在灵植堂新筑的矮土墙豁口前!他身后,是那十亩刚刚抽穗、却因为缺水而叶片卷曲、穗头干瘪低垂的“灵田”!几个饿急了眼、眼神发绿的流民试图翻墙进去,被赵老蔫用锄头狠狠逼退!

“老东西!守着几根破草等死吗?!”

“让开!里面肯定有水!不然你的苗怎么没死透!”

“抢了他!抢了灵田!”

愤怒和绝望点燃了最后的疯狂!人群开始向灵植堂方向冲击!守卫的防线瞬间被撕开一道口子!混乱如同瘟疫般蔓延!哭喊、咒骂、厮打……场面眼看就要彻底失控!

阿文看着那片混乱,看着赵老蔫在人群中挥舞锄头、状若疯魔的佝偂身影,看着那些冲向灵田的贪婪目光,感觉一股冰冷的绝望攫住了心脏。水……坊主……你们在哪?!

“轰——隆——!!!”

一声沉闷的、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巨响,毫无预兆地炸开!脚下的大地猛地一颤!如同沉睡的巨兽翻了个身!

混乱的人群瞬间僵住!所有哭喊、咒骂、厮打声戛然而止!无数道惊骇的目光茫然西顾!

紧接着,一阵奇异的、如同山溪奔流的“哗哗”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那声音,穿过坊墙,穿过混乱的人群,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心头发痒的清凉感,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

水声?!

阿文猛地扭头,望向坊子深处、后山的方向!只见一道细细的、在灰黄天幕下闪烁着微弱银光的水线,如同一条苏醒的银蛇,正沿着一条新挖掘的、被厚厚草垫覆盖的隐秘沟渠,从后山禁地的方向,汩汩流淌而下!水流不大,却异常清澈,在干涸焦渴的土地上蜿蜒前行,带着一股清冽的、仿佛能涤荡灵魂的生机气息!

水线流经之处,卷曲的枯草仿佛被无形的手抚平,萎蔫的野花微微抬起了头!

水流最终注入灵植堂外围一条早己干涸的引水渠!

“水……是水!!”人群中爆发出无法置信的、带着哭腔的狂喜嘶吼!

赵老蔫第一个扑到了渠边!他丢开锄头,像濒死的鱼扑向水源,枯瘦的双手颤抖着捧起一捧清澈的溪水!那冰凉刺骨的触感,那清冽甘甜的气息,让他浑浊的老泪瞬间汹涌而出!他贪婪地将水泼在自己脸上,又疯了一般将水洒向身后那十亩干渴的灵田!

“活了!苗活了!坊主!水来了!水来了啊!”他嘶哑的哭喊声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喜!

人群彻底沸腾了!无数人涌向那条流淌着银线的水渠!他们跪在渠边,用一切能找到的容器舀水,贪婪地痛饮,将水浇在干裂的脸上、灼痛的喉咙上!哭泣声、欢笑声、感谢上苍的祷告声……汇成一股巨大的、充满生机的声浪,冲散了之前的绝望和疯狂!

阿文站在木台上,看着那条在阳光下流淌着生命光泽的银线,看着渠边狂喜的人群,看着赵老蔫跪在田埂上对着水流方向拼命磕头,又看看坊门内依旧翻滚着稀粥的铁锅……他猛地想起坊主钻进禁地前那冰冷的命令:“放粮……等……”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敬畏、震撼和后怕的复杂情绪,如同电流般瞬间贯穿全身!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对着台下无数道望向他的、充满希望和渴求的目光,嘶声喊道:

“坊主有令!水至!粮足!排队领粥!一人一碗!管够!灵泉圣水,福泽苍生!丰收坊,饿不死人!”

他的声音在巨大的欢呼声中显得如此微弱,却又如此清晰。坊门内,刚刚还如同地狱的景象,此刻被一股名为“希望”的清流,悄然冲刷、重塑。

而在那条流淌着银线的沟渠尽头,禁地山体那道重新闭合的狰狞裂隙旁,林小满靠在一块冰冷的岩石上,脸上裹着的粗布己经取下,露出苍白疲惫的脸。她手中那把锈蚀的兽齿铁钩,尖端沾着粘稠的、散发着腥甜气息的黑泥。柱子等几个守卫瘫坐在泥地上,剧烈地喘息着,脸上、身上布满了被荆棘和岩石划出的血痕,还有几处诡异的、如同被强酸腐蚀过的灼伤,眼神里残留着深入骨髓的惊悸,仿佛刚从九幽地狱爬回人间。

林小满的目光越过疲惫的守卫,投向山下坊子方向。那条在焦土上流淌的银线,如同一条新生的血脉。山下隐约传来的欢呼声,如同遥远的潮汐。

她缓缓抬起手,摊开掌心。掌心躺着几颗沾着湿泥、异常、在昏暗光线下隐隐流转着淡金色光泽的麦粒——这是她从禁地深处带出来的,赵老蔫那袋“灵泉原种”的源头。

麦粒安静地躺在掌心,带着大地的冰凉和一种沉睡的、近乎蛮荒的生命力。山风吹过,带着山下飘来的、属于稀粥和汗水的温热气息,拂动她额前汗湿的碎发。

希望燃起来了。可这火,是用禁地里的黑泥和守卫身上的灼伤换来的。能暖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