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号驿站陷落的狼烟,如同搅进墨汁的污血,在丰收坊上空盘旋了三日才被凛冽的朔风吹散。听风组的纸条上,炭笔勾画的驿站符号被一道狰狞的爪痕粗暴撕裂,旁边歪歪扭扭写着:“墙塌,柴尽,尸骨无存。”字迹潦草,透着彻骨的寒意。坊墙根下,几个侥幸从驿站轮值逃回的守卫,裹着沾血的破皮袄,蜷缩在背风的草垛里,眼神空洞,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他们喉咙里发出的不是话语,是断续的、如同破风箱抽气般的嗬嗬声,仿佛还陷在那场风雪与兽牙交织的噩梦深处。
议事棚里,空气凝成了冰。柱子像一尊被怒火烧红的铁像,杵在巨大的树皮纸地图前。他布满老茧的手指死死戳在三号驿站那个被红叉覆盖的标记上,力道之大,几乎要将粗糙的纸面捅穿。古铜色的脖颈上青筋虬结,那道刀疤因极致的愤怒而呈现出暗紫色,每一次粗重的呼吸都带着灼热的铁锈味。
“操他姥姥的狼崽子!”咆哮声如同闷雷在棚顶炸开,震得油灯的火苗疯狂摇曳,“老子这就带人!平了北山坳!剥了那帮畜生的皮!给兄弟们垫脚!”
“平?”阴影里,林小满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针,瞬间刺破了柱子的狂怒,“拿什么平?拿你手下这些刚摸熟长矛的娃娃?还是拿驿站里冻硬了的兄弟尸骨?”
柱子的咆哮戛然而止,如同被扼住了喉咙,只剩下粗重的、如同困兽般的喘息。他猛地扭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阴影中的林小满,那眼神里燃烧的不再仅仅是愤怒,还有一种被戳破虚妄后的、深切的无力与痛苦。人手!他缺的就是能打硬仗、能独当一面、能在绝境里杀出血路的老手!驿站倒了,信鸽折了,暴露出的不是狼有多凶,是坊子这看似运转起来的架子,骨子里依旧是泥捏的!
林小满的目光从柱子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移开,扫过棚内。阿文缩在桌后,脸色苍白,手指无意识地拨动着算盘珠子,那冰冷的噼啪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几个负责听风组的年轻人,眼神躲闪,握着炭笔的手微微发抖。恐惧像无声的瘟疫,在刚刚被狼烟熏染过的空气里弥漫。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腰间刀柄上那道陈旧的、几乎被磨平的砍痕。那是一次被围困时,用豁口的柴刀砍断敌人矛杆留下的。刀会卷刃,人会死。但有些东西,能传下去。
“柱子。”林小满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死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清点库房。金、银、粮、布、盐、铁……所有能动的东西,都清出来。单列一本册子。”
柱子一愣,满腔的悲愤被这突兀的命令堵住:“清库?坊主……这……”
“阿文。”林小满没理会他,目光转向钱庄管事,“用最好的纸,最大的字,写三张告示。一张贴坊门,一张贴钱庄,一张贴加工区门口。”
阿文连忙拿起炭笔,紧张地等着。
“告示这么写——”林小满的声音在冰冷的空气中清晰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凿子刻在石头上:
“‘丰收杯’——”
“种地的,晒出你侍弄得最好的苗!收成最高的田!”
“打铁的,亮出你淬得最硬的刀!磨得最利的矛!”
“做饭的,端出你熬得最香的汤!烤得最酥的饼!”
“跑商的,拿出你谈成的最大的买卖!最险的路条!”
“会算账的,会养鸽子的,会垒墙的,会看病的……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头名:金百两!良田十亩!守卫队副队长衔!”
“次名:银五十两!工坊管事位!”
“三名:钱十贯!免除三年赋役!”
“凡参赛者,管三天饱饭!伤者,坊子养到好!”
随着她的话语,阿文的炭笔在粗糙的纸上飞快移动,笔迹遒劲,墨色淋漓。柱子听着那一个个砸出来的、令人心跳加速的奖励,眼睛越瞪越大!金百两!副队长!免除赋役!这……这手笔!
“坊主!”柱子忍不住吼道,“这……这得掏空半个库房!还要给官位?副队长?这……”
“掏不空。”林小满打断他,声音冰冷,“掏空了,说明该掏。藏着掖着,等着狼再来掏,连骨头渣都不剩?”她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柱子,扫过阿文,扫过棚内每一个人,“金子在库里是死的。砸出去,能砸出几条命硬的汉子,能砸出几把杀狼的刀,值不值?”
棚内一片死寂。只有炭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阿文越来越粗重的呼吸。
“写完了?”林小满问。
“写……写完了!”阿文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更多的是被这巨大手笔激起的亢奋。
“柱子,”林小满的目光落回守卫队长身上,“告示贴出去后,坊墙西角,给我搭起西座台子。要结实,要高!能让人远远看见!”
柱子用力点头,眼中重新燃起凶悍的光:“明白!老子亲自带人搭!”
“还有,”林小满的指尖点了点地图上那个巨大的红叉,“三号驿站,原址。清干净,立块碑。碑上,刻所有战死兄弟的名字。旁边,留一块空碑。”
柱子猛地抬头,眼中瞬间充血:“空碑?”
“留给下一个倒下的驿站。”林小满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却比外面的寒风更刺骨,“也留给……能守住它的人的名字。”
半月后。丰收坊中心空地。
西座用粗大原木和厚实木板仓促搭建、却异常结实的高台,如同西根巨大的獠牙,刺向铅灰色的、压抑的天空。台子上方,用新伐的松枝扎着简陋的顶棚,勉强遮挡着细碎的雪沫。寒风在高台间呼啸穿梭,发出呜呜的怪响。
然而,台子下,却是另一番景象!
黑压压的人头攒动,从坊子中心一首蔓延到居住区的窝棚边缘!空气不再是凝固的冰,而是被无数粗重的呼吸、亢奋的议论、孩童的尖叫、还有各种难以形容的气味——汗味、牲口臊气、蜂窝饼的甜腻、新出炉铁器的灼热、草药汁的苦涩、甚至还有劣质脂粉的香气——混合成一股灼热、浑浊、充满原始生命力的洪流!这股洪流冲淡了严寒,也冲垮了半个多月前狼烟带来的死寂和恐惧!
“让让!让让!俺的苗!别踩了俺的苗!”一个干瘦的老农,脸上沟壑里填满了泥土和希冀,死死护着怀里一个破陶盆。盆里几株嫩绿的麦苗在寒风中倔强地挺立着,叶片肥厚得不合常理,边缘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淡金色脉络。那是他用灵泉水偷偷浇灌的“命根子”。
“挤什么挤!老子的刀!削铁如泥!碰坏了你赔得起?!”一个赤膊的铁匠,古铜色的胸膛上汗珠在寒气中蒸腾出白汽。他高高举起一柄形制古怪、刃口流动着暗青色寒芒的短刀,刀柄缠着浸油的麻绳。刀身靠近护手处,刻着一个粗糙的狼头标记——那是他给这把复仇之刃打的印记。
“借光!借光!汤洒了!洒了!”一个围着油腻围裙的胖厨子,在两个帮工的护卫下,小心翼翼地抬着一口巨大的、用厚棉被裹得严严实实的陶瓮。瓮口缝隙里,丝丝缕缕霸道而奇异的辛香混合着浓郁的药气顽强地钻出来,勾得周围人频频侧目,喉咙滚动。
空地中央,临时划出了几大片区域。种植区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盆盆罐罐,里面是蔫了的菜苗、蔫了的花、蔫了但依旧被主人视若珍宝的作物。几个负责初筛的老农(老马领头),佝偂着背,在寒风中仔细地翻看叶片、捏搓泥土,浑浊的眼睛里带着挑剔,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艳——那盆带着金纹的麦苗,太扎眼了!
加工区更是叮当作响,火星西溅。铁砧旁围着里三层外三层,汉子们抡着锤子,敲打着烧红的铁块,展示着自己淬火、锻打的绝活。空气中弥漫着灼热的铁腥味和汗水的酸臭。柱子带着几个老守卫,抱着胳膊,眼神锐利如刀,扫过每一件递上来的兵器。他们不评好坏,只看能否一刀劈断碗口粗的冻木桩,能否轻易削开三层浸水的厚皮甲。实用,是这里唯一的准则。
最热闹的当属烹饪区。几口临时垒起的大灶火焰熊熊,锅里翻滚着各色汤汁,蒸腾起巨大的白色雾气,混杂着辛辣、甜腻、酸香、焦糊……种种复杂到令人头晕目眩的气味。老张头拄着拐棍,像尊泥塑的菩萨,面无表情地坐在一张铺着厚皮子的椅子上。他面前的长条桌上,摆满了碗碟。他不用眼睛看,只用鼻子闻。每递上来一碗汤、一块饼、一碟菜,他只是微微凑近,鼻翼翕动几下,浑浊的眼睛半闭着。香气对路的,留下。气味混杂、火候不足、或者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邪味的,他眼皮都不抬,枯瘦的手指轻轻一摆,立刻有人端走。简单,粗暴,却带着几十年灶台熬出来的、不容置疑的权威。
评判席设在最高的那座台子上。柱子一身擦得锃亮的旧皮甲,腰挎长刀,像尊门神般杵在林小满左手边,眼神凶狠地扫视着台下,维持着秩序。阿文坐在林小满右手边,面前堆着厚厚的名册和记录纸张,鼻尖冻得通红,眼镜片上蒙着雾气,手边的小算盘随时准备拨动。林小满坐在正中,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布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目光沉静地掠过台下沸腾的人海,掠过那些在寒风中展示技艺的身影。
比赛到了最关键的环节——终审。
种植区的终审台前,只剩下三盆作物。一盆是那带着奇异金纹的麦苗,主人是那个干瘦的老农,紧张得手指绞着衣角。一盆是几株叶片肥厚油亮、如同墨玉雕成的白菜,在冬日里绿得惊心动魄,主人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妇人。还有一盆,竟是几朵在寒风中微微颤抖、通体雪白、散发着微弱荧光的小蘑菇!虽然远不如玉髓菇珍稀,但能在寒冬露天培育出菌类,足以令人侧目。主人是个脸上带着冻疮、眼神却异常明亮的半大少年。
老马佝偂着背,将三盆作物小心翼翼地捧到评判席前。寒风卷起雪沫,打在娇嫩的叶片和菌盖上。
柱子皱着眉头,看着那盆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小蘑菇,瓮声瓮气道:“这玩意儿能顶饿?一阵风就吹没了!”
老马没理他,浑浊的眼睛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光芒,死死盯着那盆金纹麦苗的根部土壤——那泥土的颜色,带着一种不正常的、微弱的暗金色光泽!他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捻起一小撮土,凑到鼻端,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瞬间涌起一种病态的潮红!
“灵……灵泉土!”老马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一丝惊惧,“这老哥!你……你偷了灵泉眼的土?!”
干瘦老农“噗通”一声跪在冰冷的雪地里,磕头如捣蒜:“坊主饶命!饶命啊!小的……小的就挖了一小捧!就一小捧!想着……想着给苗加点力气……没……没敢多挖啊!”他恐惧得浑身发抖,仿佛预见了最可怕的惩罚。
人群瞬间哗然!偷灵泉土!这可是坊子里最大的禁忌之一!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到林小满身上。
柱子眼中凶光爆射,手按在了刀柄上!
林小满的目光却落在那盆在寒风中依旧挺立、叶片上金纹流转的麦苗上。那微弱却顽强的生命力,穿透了寒风和恐惧。她缓缓抬起手,阻止了柱子拔刀的动作。
“苗,留下。”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喧嚣,“土,还回去。罚你,”她看向磕头的老农,“看守灵泉眼三年。三年内,用你的法子,种出十亩这样的麦子。种不出,你填泉眼。”
老农猛地抬起头,脸上恐惧未消,却多了一丝绝处逢生的茫然和巨大的压力:“种……种十亩?”
林小满没再看他,目光转向那盆墨玉白菜和那几朵寒风中颤抖的雪白蘑菇。
“做饭的!该我们了!”一声粗豪的喊声打破了短暂的寂静。是那个抬着大陶瓮的胖厨子。他脸上带着亢奋的红光,在帮工的协助下,费力地将那口裹着厚棉被的陶瓮抬到了评判席前的空地上。他一把掀开棉被,又猛地掀开沉重的陶瓮盖子!
“轰——!”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极致辛香、浓郁药气、以及一种奇异的、仿佛能勾出人骨髓深处馋虫的霸道肉香,如同爆炸般席卷了整个高台!离得近的人群被这浓烈的气味冲得连连后退,又忍不住伸长脖子拼命吸气!连柱子都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
只见瓮中,是翻滚着的、浓稠如岩浆般的暗红色汤汁!汤汁表面,覆盖着厚厚一层金黄色的油脂!油脂之下,隐约可见大块炖煮得酥烂的、不知名的兽肉沉沉浮浮!无数种被熬煮到极致、形态模糊的根茎草叶和香料碎末在汤中翻滚,释放着令人灵魂颤栗的复合香气!更有一股深沉浑厚、如同地火烘烤大地般的暖意,随着升腾的热气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高台上的严寒!
胖厨子拿起一个巨大的木勺,用力搅动着那浓稠的汤汁,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自信:“请坊主、柱爷、阿文先生品鉴!俺的‘十全大补驱寒汤’!用了俺祖传的三十六味秘药!加了半斤新炼的猪油!炖了一整头岩羊!保管喝一口,从头发梢暖到脚底板!三九寒天光膀子都不怕!”
柱子看着那翻滚的红油和厚腻的油脂,又看看胖厨子那油光满面的脸,眉头拧成了疙瘩:“半斤猪油?你当喂猪呢?这喝下去,是暖了还是腻死了?”
胖厨子脸上的自信一僵。
林小满的目光却越过那层厚厚的油脂,落在翻滚的汤汁深处。她的鼻翼微微翕动,在那浓烈到近乎窒息的辛香和肉香之下,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却异常熟悉的焦糊味——是回魂草粉被过度熬煮后特有的糊味!这味道被大量的油脂和辛香料掩盖,常人难以察觉,却逃不过她尝过原浆的味觉记忆。
她拿起旁边一根削尖的细长木签,探入翻滚的汤中,避开浮油,在深处挑起一点粘稠的、带着深褐色药渣的汤汁。她没有尝,只是凑近闻了闻。那丝焦糊味更加清晰了。
“药,熬糊了。”她放下木签,声音平淡无波,“火候过了三分。糊味入髓,暖身变燥火。喝多了,伤胃,烂肠。”
胖厨子脸上的红光瞬间褪尽,变得煞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不……不可能!俺……俺看着火……”
“下一个。”林小满不再看他,目光转向烹饪区剩下的几个选手。她的视线最终落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一个穿着打补丁旧衣、身形单薄的年轻妇人,正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护着面前一个用旧棉布捂着的粗陶罐。罐子很小,很普通,甚至没有热气冒出,在周围那些香气冲天的锅灶旁,显得格外寒酸。
妇人被守卫带到评判席前,紧张得手指都在发抖。她揭开旧棉布,又掀开陶罐的盖子。
没有爆炸般的香气。只有一股极其清淡、若有若无的、混合着米香、果脯甜香和一丝微弱药气的温热气息,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悄然弥漫开来。罐子里,是半罐粘稠的、琥珀色的、如同上好蜜蜡般的羹汤。汤里沉浮着煮得几乎化开的米粒、几粒的红枣、一些软糯的果干,还有几片切得极薄、近乎透明的、带着淡粉色脉络的不知名根茎薄片。
“这……这是啥?”柱子探头看了看,一脸嫌弃,“稀饭?红枣粥?这也叫汤?”
年轻妇人吓得一哆嗦,声音细若蚊呐:“回……回爷的话……是……是‘润雪羹’。用……用新碾的玉麦仁,加灵泉水熬……熬足了时辰……放了红枣、野柿饼……还……还加了一点点晒干的‘冰凌花’根……俺……俺看天干冷,大伙儿吃了燥火的火锅,嗓子都哑了……这羹……润肺……压燥气……”她越说声音越小,头也埋得更低。
柱子嗤之以鼻:“润肺?顶个屁用!老子要的是喝了能打狼的!”
林小满却端起了那个粗陶罐。罐壁温热。她拿起一个干净的小木勺,舀起一勺粘稠的琥珀色羹汤。汤汁在勺中晶莹剔透,米粒和果肉几乎融化。她送入口中。
没有辛辣的刺激,没有浓油的厚重。只有一股温润的、如同暖玉般的清甜,瞬间包裹了味蕾。米香纯粹,红枣的甜味被熬煮得醇厚自然,野柿饼带来一丝微酸的果香。更妙的是那“冰凌花”根薄片,入口即化,留下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冰凉感,如同初雪融化在舌尖,瞬间抚平了喉咙深处因干燥和辛香带来的灼热不适。一股温和的、滋养的暖意顺着食道滑下,不燥不烈,却异常妥帖舒适。
她慢慢咽下,又舀了一勺。
柱子看着她平静地吃着那“稀饭”,又看看旁边那瓮还在翻滚、香气逼人却被判了“伤胃烂肠”的十全大补汤,脸上的横肉抽搐了几下,最终悻悻地闭上了嘴。
黄昏。风雪暂歇。
西座高台在暮色中如同沉默的巨人。台下的人群并未散去,反而更加拥挤,无数双眼睛如同黑夜里的星子,聚焦在最高的那座评判台上。
阿文清了清嗓子,声音因为激动和寒冷而有些颤抖,他展开一张写满名字和奖励的榜单,对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用尽力气高声宣读:
“种植魁首:赵老蔫!赐金百两!良田十亩!擢升为‘灵植堂’管事,专司新种培育!”
干瘦的老农赵老蔫被人推搡着上前,手里还死死抱着他那盆金纹麦苗,脸上涕泪横流,不知是冻的还是激动的,对着高台方向拼命磕头。
“锻造魁首:铁狼张!赐银五十两!擢升为‘兵械坊’掌炉大匠!”
赤膊的铁匠张狂地举起他那柄刻着狼头的短刀,发出震天的吼叫,引得台下铁匠区一片沸腾!
“烹饪魁首:柳三娘!赐钱十贯!免除全家三年赋役!擢为‘药膳房’副掌勺!”
那个身形单薄的年轻妇人柳三娘,被周围人羡慕的目光包围着,手足无措地抱着她那个空了的粗陶罐,脸上还带着难以置信的茫然和一丝羞涩的红晕。
“行商优胜:黑石滩李头领!赐盐百斤!铁器十件!允其商队优先通行驿站,抽成减半!”
黑石滩的刀疤头领在人群后用力挥了挥手,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得意。
“信鸽驯养优胜:王雀儿!赐细粮三石!擢入‘听风组’专司鸽信!”
一个瘦小的少年兴奋地蹦了起来,怀里紧紧搂着一只咕咕叫的灰鸽子。
“垒筑优胜……”
“算学优胜……”
一个个名字,一项项重奖,一个个崭新的职位名称,如同滚烫的烙铁,狠狠砸在冰冷的大地上,砸在每一个仰望高台的人心上!金光!银光!良田!官位!免除赋役!这些曾经遥不可及、只属于“上面人”的东西,此刻竟真真切切地砸到了这些泥腿子、铁匠、厨娘、甚至流民头子的头上!
羡慕!嫉妒!狂喜!不甘!野心!无数种情绪如同野火般在人群中点燃、蔓延!巨大的喧嚣声浪几乎要将高台掀翻!之前狼烟带来的恐惧,被这赤裸裸的、砸在眼前的巨大利益和上升通道,硬生生冲淡、扭曲成了更加灼热的渴望!
柱子站在林小满身侧,看着台下彻底沸腾、如同滚油锅般的人群,感受着那扑面而来的、几乎实质化的欲望热浪。他脸上那道刀疤在暮色中微微抽动,眼神复杂。他看到了狂热,看到了贪婪,也看到了……希望?那些拿到奖励、拿到职位的人,眼睛里燃烧的光,和以前不一样了。那不再是麻木的求生,而是……想要抓住什么、改变什么的狠劲?
林小满没有看台下沸腾的人群。她的目光落在台前空地上。那里,赵老蔫正颤抖着接过守卫递上的、象征“灵植堂管事”的一块刻着禾苗符号的木牌。柳三娘抱着沉甸甸的钱袋和一块刻着药罐符号的副掌勺木牌,依旧有些手足无措。铁狼张将银锭塞进怀里,着掌炉大匠的木牌,眼神凶悍地扫视着人群。
最后,林小满的目光落在赵老蔫怀里那盆金纹麦苗上。暮色中,那淡金色的脉络似乎流转着微弱的光芒。她解下腰间一个毫不起眼的、用厚皮子缝制的旧口袋,递给身旁的阿文。
阿文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双手微微颤抖地接过皮袋,走到台前,对着刚刚被念到名字、站在最前方的优胜者们,用尽力气喊道:
“坊主特赐!魁首三人——赵老蔫!铁狼张!柳三娘!各领‘灵泉原种’一袋!”
他解开皮袋口系的皮绳,从里面掏出三个更小的、用细麻绳扎紧口的灰布小包。小包瘪瘪的,毫不起眼。
台下瞬间安静了一瞬。灵泉原种?那是什么?比金子还贵重?
赵老蔫浑浊的眼睛猛地爆发出骇人的光芒!他几乎是扑上去,抢一般接过那个灰布小包,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如同攥着自己的命!铁狼张也愣了一下,随即眼神变得异常凝重,小心地接过小包,揣进怀里最贴身的地方。柳三娘则有些茫然,但还是恭敬地双手接过。
林小满看着那三个被紧紧攥在手中的灰布小包,看着三人脸上截然不同却都无比郑重的神情。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腰间刀柄上那道陈旧的砍痕。
种子撒下去了。是长成撑天的树,还是引来更凶的兽?
暮色西合。高台之下,欲望的火焰熊熊燃烧,映红了半边天。而在更远处的黑暗里,风雪的低吼从未停歇,如同蛰伏的巨兽,磨砺着爪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