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应对涨价

紫檀木匣在粗糙的木桌上敞开着,十锭黄澄澄、足以晃花人眼的金元宝,被午后的阳光一照,泼洒出熔金般的光晕,将整个议事棚都染上了一层不真实的富贵气。空气里弥漫着新木屑的清香和墨汁未干的涩味,却压不住这黄金散发出的、赤裸裸的诱惑气息。那是醉仙楼首富公子砸下的定钱,三百斤“玉髓菇”的死契,像一道淬了蜜的金箍,死死套在丰收坊的脖颈上。

阿文坐在桌后,鼻梁上那副破眼镜的镜片反着金光,他握着炭笔的手却很稳,在崭新的、专门用来记录“高端珍品”交易的细麻纸账簿上,清晰地落下:

“收:醉仙楼定钱,足金一百两。”

“支:待付玉髓菇三百斤(下月初八前)。”

炭笔尖划过麻纸,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毒蛇爬过枯叶。他旁边,那把鹅卵石和黄杨木凑成的算盘上,代表百两黄金的巨大珠子被郑重地拨到了“收”的一侧,沉甸甸地悬着。

柱子抱臂靠在门框上,脸上那道刀疤在金光映照下更显狰狞。他没有看金子,目光死死盯着棚外。远处,加工区扩建的工地上尘土飞扬,新垒起的酿酒坊矮墙刚糊上泥巴,面点坊新装的搅拌水轮发出单调的吱呀声。三百斤玉髓菇……那玩意儿娇贵得像深闺小姐,得用灵泉水日夜温养,还得掐着时辰采摘,眼下菌丝才冒了指甲盖大一点白尖儿。下月初八?他感觉自己的脊梁骨都被这日子压得嘎吱作响。

“坊主……”柱子刚开口,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哗啦——!”

一阵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金属碰撞的刺耳噪音,猛地撞碎了议事棚内凝固的金光。老张头像个被抽了骨头的破口袋,踉跄着冲了进来,脸色灰败如土,怀里死死抱着一个半人高的、空空如也的粗陶大缸。那缸壁上还挂着厚厚的盐霜,内壁被刮得干干净净,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白光。

“盐!盐没了!坊主!”老张头的声音带着哭腔,枯瘦的手指痉挛般地抠着冰冷的缸壁,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腌菜坊……等着下缸的萝卜堆成了山!蜂窝饼……蜂窝饼再不加盐,就是坨死面疙瘩!刚……刚去钱庄支盐票……阿文……阿文说……”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阿文身上。阿文推了推眼镜,脸色同样难看,他拿起桌上另一本记录日常物资的、更厚更粗糙的树皮纸账簿,手指点着最新一页,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和难以置信:

“盐价……半个时辰前,暴涨三倍!钱庄……钱庄库里那点存底,按新价,连……连一天的量都不够支了!”他猛地抬头看向林小满,镜片后的眼睛因为震惊而瞪圆,“铁价……铁价也跟着翻了一倍!刚……刚铁岩堡那边派快马传话,下一批生铁……按新价走!爱要不要!”

“三倍?!”柱子猛地站首身体,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猛虎,眼珠子瞬间红了,“他娘的!趁火打劫?!哪个王八蛋干的?!”他一步冲到桌前,蒲扇般的大手狠狠拍在账簿上,震得那几锭金元宝都跳了一下,“老子带人去剁了那帮盐耗子!”

金光依旧刺眼,但那光芒里透出的不再是富贵,而是冰冷的嘲弄。三百斤玉髓菇的金箍还没解开,勒在脖子上的盐铁绞索又骤然收紧!巨大的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议事棚。老张头抱着空盐缸,绝望地看着桌上那堆黄金,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金光再亮,也照不进他那口空荡荡的盐缸。

林小满站在阴影里,阳光只照亮她半边身子,另一半隐在昏暗中。她的目光没有看那堆刺眼的黄金,也没有看老张头怀中刺目的空缸。她的视线,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阿文账簿上那暴涨的数字,扫过柱子因暴怒而扭曲的脸,最后定格在门口。那里,一个听风组的年轻伙计正无声地站着,手里捏着一张刚从县城快马送回的、沾着汗渍的纸条。

她伸出手。伙计立刻上前,将纸条恭敬地递上。

纸条上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幅简陋却触目惊心的炭笔画:一条扭曲如蛇的路,尽头是一座高大的城门。城门下,几个穿着同样式样短褂、脑满肠肥的人影聚在一起,其中一个正狞笑着,将一柄巨大的、刻着“盐”字的木楔,狠狠砸进代表价格的、原本平首的横线上!横线被砸得高高!旁边,散落着几枚代表铜钱的圆圈,被随意地踢到角落。更远处,城门阴影里,隐约画着几个戴着官帽的模糊侧影,袖手旁观。

画面无声,却透着一股浓烈的、官商勾结、坐地起价的贪婪与恶意。

林小满的手指缓缓捻过粗糙的纸条,指尖感受着炭笔的颗粒感。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暴怒的迹象,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那冰冷,比柱子的怒吼更让人心悸。

“剁?”她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针,瞬间扎破了柱子暴怒的气焰,“剁了这几个,明天就能再冒出十个。盐道捏在他们手里,铁路卡在他们手上。剁得过来吗?”

柱子被噎住,胸膛剧烈起伏,像头困兽。

林小满的目光离开纸条,转向抱着空盐缸、如同雕塑般的老张头:“蜂窝饼,不加盐,能活吗?”

老张头茫然地抬起头,看着林小满深不见底的眼睛,下意识地摇头:“没……没咸味,压不住甜腻,也……也不经放……”

“腌菜呢?”林小满的声音继续,冰冷而平静,“一斤萝卜,要几两盐?”

“差……差不多一两……”老张头的声音干涩。

“一两盐,能腌一斤萝卜。”林小满的视线越过他,仿佛穿透棚壁,看到了腌菜坊里堆积如山的萝卜和空荡荡的盐缸,“如果……只用半两,甚至更少呢?”

老张头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半两?那……那腌出来是臭的!会烂!”

“用别的东西压。”林小满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像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用更重的石头压缸。用……”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目光投向棚外那片被灵泉雾气笼罩的、专门培育“玉髓菇”的隔离区域,“……用那个水。”

老张头和柱子都愣住了。用灵泉水腌菜?那水……不是用来养那些金贵的蘑菇的吗?

“柱子。”林小满的目光转向守卫队长,不容置疑,“带人,去灵泉眼。取水,不是喝的,是腌菜用的。把腌菜坊最大的那几口空缸,给我装满灵泉水。现在就去。”

柱子虽然满脑子问号,但看到林小满的眼神,下意识地吼了一声“是!”,转身带人冲了出去。

“阿文。”林小满的声音转向钱庄管事,“钱庄所有现钱,全部拿出来。分三路。一路,去县城,找所有铁匠铺、废品站、甚至走街串巷的货郎,收!废铜烂铁!生锈的锄头、断掉的犁铧、破锅烂勺、哪怕是指甲盖大的铁渣子,都给我收回来!按废铁价,有多少收多少!第二路,去周边所有流民点,用蜂窝饼换!换他们手里用废的铁器!第三路,去找铁岩堡的人,告诉他们,生铁新价我们认!但要用废铁来换!一斤半废铁,换他们一斤生铁!他们不亏!”

阿文飞快地记录着,笔尖在纸上划过急促的沙沙声。

“老张头。”林小满最后看向抱着空缸的老者,“腌菜坊,今天起,改规矩。萝卜下缸前,先用灵泉水泡足两个时辰。压缸的石头,给我换成最重的青石板,分量再加三成!盐……”她顿了顿,声音斩钉截铁,“减半!”

老张头抱着冰冷的盐缸,看着林小满那双不容置疑的眼睛,又想起那能养出白玉般蘑菇的神奇泉水。一个荒诞却又带着一丝微弱希望的念头,如同寒夜里的火星,在他绝望的心头闪烁了一下。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挤出一个字:“……试!”

七天后。腌菜坊。

浓烈到刺鼻的酸腐气息几乎凝成实质,混杂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清冽而怪异的生机感。几口巨大的陶缸如同沉默的巨兽蹲在角落,缸口压着沉重得超乎想象的青石板,边缘的缝隙被湿泥死死封住。空气里弥漫的水汽格外重,带着灵泉特有的、微弱的荧光。

老张头佝偂着背,像一截枯朽的老树根。他布满老人斑和裂口的手颤抖着,用一根长柄木勺,小心地舀起缸里暗褐色的盐水。浑浊的液体顺着勺沿流下,散发出强烈的酸咸和那股挥之不去的清冽气息。他凑近,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勺子,鼻翼翕动,像是在分辨最细微的毒药。

旁边几个帮工屏住呼吸,眼神里充满了紧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减半的盐,奇怪的灵泉水,加倍的巨石……这缸里的东西,真的能吃?别是养出了一缸毒物!

老张头看了许久,闻了许久。最终,他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伸出枯瘦的手指,在木勺边缘沾了一点浑浊的盐水,颤巍巍地送到干裂的唇边,用舌尖极其小心地舔了一下。

瞬间,他布满皱纹的脸猛地僵住!浑浊的眼睛骤然瞪大!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

“怎……怎么样?”一个帮工忍不住颤声问。

老张头没有回答。他像是魔怔了,又沾了一点盐水,再次舔舐。这一次,他闭上眼睛,枯瘦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脸上那纵横交错的沟壑里,一种极其复杂的神色如同岩浆般翻涌——是震惊!是难以置信!是狂喜!最后,竟化作两行浑浊的老泪,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砸在油腻的泥地上。

“神了……神了啊!”老张头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带着哭腔和一种近乎癫狂的激动,“咸……是咸的!够劲!鲜!还……还他娘的带着股说不出的清爽气!半点……半点没坏!没臭!这……这怎么可能!”他猛地扑到最近的一口大缸旁,不顾那刺鼻的气味,用力拍打着沉重的青石板缸盖,像个疯子一样又哭又笑,“成了!成了啊!半两盐!腌出了一缸的仙味儿!”

与此同时,坊子最偏僻的角落,临时搭建的“废铁熔炉”区域。

这里像一个巨大的、肮脏的伤口。地面上堆积着小山般的废铜烂铁——断裂生锈的犁铧、破洞的铁锅、扭曲的锄头、甚至还有半截锈蚀的马车轴承。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焦炭燃烧的烟气和汗水蒸腾的酸臭。温度高得吓人,热浪扭曲着视线。

几个浑身黝黑、只穿着破烂皮围裙的汉子,正用巨大的铁钳,将一堆挑选出来的、相对完整的废铁块,投入一个用厚实耐火泥和碎石仓促垒砌的简陋熔炉中。炉膛里,焦炭在鼓风皮囊(同样是用废皮子拼接而成)的催动下,喷吐着炽白的火焰,发出沉闷的咆哮。

柱子也在其中。他脱光了膀子,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了汗水和烟灰混合的污迹,肌肉虬结的手臂上青筋暴起,正和另一个壮汉合力,用一根粗大的生铁棍,在熔化的暗红色铁水里用力搅动。灼热的气浪烤得他脸上的刀疤通红,汗水如同小溪般流淌。

“头儿!温度够了吗?”一个负责鼓风的汉子嘶吼着问,声音淹没在火焰的咆哮里。

“够个屁!”柱子吼回去,声音沙哑,“再鼓!给老子往死里吹!铁岩堡那帮孙子等着看笑话呢!”他想起铁岩堡使者捏着鼻子收下他们用三筐蜂窝饼换来的废铁时,脸上那毫不掩饰的轻蔑——“就这堆破烂,还想炼出能用的铁?做梦吧!”

熔炉里的铁水翻滚着,暗红色中夹杂着黑色的杂质,如同沸腾的毒血。柱子咬着牙,将搅动的铁棍抽出来,棍头沾着粘稠、发暗、如同劣质糖稀般的铁水,滴滴答答落下,砸在滚烫的地面上,溅起几点火星和黑烟。

“杂质太多!凝不成块!”旁边的老铁匠(也是被听风组从流民里挖出来的)抹了把脸上的黑灰,声音嘶哑绝望,“焦炭不行!炉温不够!这……这根本就是……”

他的话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骚动打断。一个钱庄伙计抱着一个沉甸甸的小陶罐,在守卫的护送下,跌跌撞撞地冲过热浪,冲到熔炉旁:“柱……柱子哥!坊主……坊主让送来的!说……说加进去!”

柱子一愣,接过陶罐。罐口用湿泥封着,入手冰凉。他疑惑地掀开封泥,一股极其清冽、带着微弱荧光的泉水气息瞬间冲散了周围的焦糊味!

灵泉水?!

柱子看着罐子里清澈见底的泉水,又看看熔炉里翻滚的、污浊不堪的铁水,脸上肌肉抽搐。这玩意儿……加进去?煮汤吗?

“头儿!快!铁水要凝了!”老铁匠焦急地吼道。

柱子一咬牙,管他娘的!死马当活马医!他抱起陶罐,对着那翻滚咆哮的暗红色铁水,猛地将一罐冰凉的灵泉水倾泻而下!

“嗤——!!!!!”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如同烧红的烙铁插进了冰水!刺耳的白汽如同爆炸般冲天而起!瞬间弥漫了整个熔炉区!灼热的气浪混合着冰冷的水汽,形成一股恐怖的乱流!

周围的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变惊得连连后退,捂住了口鼻!老铁匠更是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白汽翻滚,遮蔽了一切。只能听到熔炉里传来更加剧烈、更加狂暴的“咕嘟”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疯狂挣扎、蜕变!

柱子离得最近,被灼热的气浪和水汽呛得剧烈咳嗽,眼睛刺痛流泪。他死死盯着那片翻滚的白雾,握着空陶罐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灼热和嘶鸣中缓慢流逝。

终于,那刺耳的“嗤嗤”声渐渐平息,狂暴的白汽也开始消散。熔炉口显露出来。

炉膛内,暗红污浊的铁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汪如同熔融红宝石般、纯净透亮、散发着惊人高温的炽热金红!铁水表面光滑如镜,翻滚间竟带着一种奇异的、流畅的金属光泽!那些原本如同跗骨之蛆般的黑色杂质,竟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铁匠连滚带爬地扑到炉口,瞪大眼睛看着那炉纯粹得惊人的铁水,下巴都快掉到了地上:“神……神了!这……这怎么可能?!”

柱子也怔怔地看着那炉金红色的铁水,手中的空陶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脸上那道狰狞的刀疤,在炉火的映照下,第一次不是因为愤怒而扭曲,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颠覆认知的震撼。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议事棚的方向,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野兽般的、混杂着狂喜和敬畏的低吼:

“省盐!省铁!他娘的……咸鱼翻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