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浊的黄河水裹挟着泥沙与浮冰碰撞的呜咽,在初春凛冽的寒风里奔流南下。曲轻舟蹲踞在一条破旧舢板的船头,粗粝的船板硌着他的膝骨。左臂深处的寒流与灼热交替肆虐,时而如千万冰针穿刺肩胛,时而似熔岩在肘骨缝隙滚动烧灼。他紧咬牙关,脸藏在兜帽的阴影里,只露出一截线条紧绷的下颌。岸边仓皇北望的流民身影、被洪水冲垮屋架、飘荡着腐尸死畜的浅滩、倒伏在荒草丛中饿殍的轮廓……化作墨色拓片,随同《孙子兵法》那些“九地”、“死生”、“谋攻”的金石篆字,在风浪颠簸的舢板上,沉甸甸地烙进心底奔涌翻腾的血气里。
弃舟登岸,荒原如海。
旱魃肆虐后的冀北大地上,龟裂的田埂如同巨人残骸上爆开的粗筋。赤地千里,唯有零星的蒿草,在风中瑟缩如鬼火。无数被抽丁文书驱赶、被旱灾夺去活路的人影汇成一条疲惫浑浊的长蛇,无声地蜿蜒在焦黑龟裂的土路上,向着未知的南方缓慢蠕动。呛人的风沙扬起,将天空染成绝望的枯黄,也将人脸上的凄惶和木然裹上一层黄泥壳子。
一个书生模样的青年踉跄着扑倒路旁,背上那卷家传的破书散落一地。几个枯瘦如柴的流民眼里冒着绿光,扑上去撕扯那尚能果腹的纸页。书生死死护住半卷竹简,声嘶力竭:“不!祖父的《九章》!不能吃啊!”
“娘的!命都没了!还管什么破书!”一个汉子焦躁地抢过一把竹简就要砸。
“住手!” 一声低沉的呵斥如同冷水泼在滚油里!曲轻舟不知何时挡在中间。他并未动手,只将那柄裹缠着破布的剑鞘重重顿在龟裂的地面上!
“砰!”
沉闷的撞击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震得那抢书的汉子一愣,手中动作下意识停住。
周遭几双贪婪眼睛齐刷刷盯向曲轻舟。他兜帽下的脸看不清表情,唯有握住粗糙剑柄的右手关节微微发白。一股无形的气场随着这一顿而铺开,并非杀意,却带着某种磐石般的沉重和“不动”之势,仿佛渊渟岳峙!这并非刻意装腔,而是深悟《形篇》所言:“善战者之胜也,无智名,无勇功。” 无形之势不战而屈人之兵!几个流民被这无声的重压慑住片刻,又看看曲轻舟虽单薄却稳如磐石的姿态,最终悻悻地啐了一口,散开了。
“谢…谢谢恩公!” 那书生抱着残书感激涕零。
“你说,《九章》是你祖父的书?敢问阁下高姓?”
问起姓氏,青年书生警惕起来。
“在曲轻舟,祖上姓屈,听闻《九章》是你祖父的书,适才冒昧问起。”曲轻舟见青年迟疑,主动自我介绍。
青年这才放下戒备,施以大礼:“原来是同宗兄长。”
青年介绍了自己叫屈楚萧,如何从楚地逃难出来,如何与母亲失散,首到见到自己。
既然是宗亲,两个人熟络起来,曲轻舟年长,当称兄长,屈楚萧自称弟弟。
路途上,此般情形数不胜数。有时是后方蹄声如雷,押解流民的秦军游骑如鹰隼扑落!十数骑挥舞鞭绳冲入人群,意图驱散人群抢掠最后一点粮食。妇孺哭嚎奔逃,狼藉满地!
曲轻舟眼中血色翻涌,体内邪气似欲爆发!却被那句“兵者诡道也!能而示之不能!” 及时压下。他不冲上去硬碰,而是悄然隐在混乱人流边缘。目光所及,如鹰隼锁敌!当一骑秦兵得意扬鞭抽打一个护着婴孩的妇人后背时,他手中一颗混着冰寒煞气的冰冷石子化作虚影,无声弹出!“噗!” 一声微响!正打在那马前腿脆弱的关节处!战马猝然悲嘶扑倒!连人带鞍狼狈摔入泥尘!人群大乱,围攻之势骤乱!趁此间隙,流民如潮水般将后续冲来的骑队冲撞开去!
夜幕降临,饥肠辘辘的流民们在避风的山坳里点起一堆微弱的篝火。火光跳跃,映着几十张麻木枯槁的脸。一个背着病重母亲的青年木匠老王,抱着最后半块发硬如同石头的黍面饼,颤抖着掰碎,一小半塞进神志不清的老娘嘴里,剩下一小半自己小心地舔食着饼渣。他身边一个不足十岁的小女孩,紧盯着那块饼,咽着口水,小手死死拉着木匠的衣角。
曲轻舟盘膝坐在不远处一块冰冷的青石上。篝火的微光无法照亮他隐藏在阴影里的脸,只映出他那双微合的眼睑在微微颤动。
“兵以利动”、“善用兵者,役不再籍,粮不三载。” 流民无粮无兵甲,当以“利”诱敌,以“奇”致胜!
寒风卷着枯叶拍打山石。他微微凝神,捕捉着风中极其微弱的声音——风穴深处山体传来的、极细微的鼾声!
不是人类!是山兽!
他猛地睁开眼,嘴角紧抿,左手因感知刺激微微蜷缩,蝎毒隐痛。默默起身,提起那柄朴素长剑,对旁边一个警惕望风的猎户模样中年点了点头,又用眼神示意书生照看人群。随即如同一道融入夜色的灰影,悄无声息地闪入黑魆魆的山梁!
月光勉强勾勒出巨大岩石狰狞的轮廓。曲轻舟深吸一口气,体内那两股冲撞不休的邪力被强行按捺,《势篇》中那句“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势也;鸷鸟之疾,至于毁折者,节也!”于识海炸响!他陡然拔剑!
剑光快如闪电!没有炫目光华!朴素剑鞘脱落后,剑身竟也黯哑无光,却带着一种沉凝恐怖的杀伐意志!
第一式:疾风掠地!
身形如贴地狂飙!剑尖嗤嗤破风,数点寒芒流星般射出,精准刺入前方黑暗里几株枯藤遮蔽下的微弱喘息点!几声低沉闷哼,是几匹沉睡的野豺被瞬间贯穿喉管,连嚎叫都未发出!
第二式:鸷鸟搏杀!
未等狼群惊动,曲轻舟剑势毫不迟滞!身体猛地拔高,人剑合一,如同俯冲猎鹰!剑光不再分散,凝为笔首一线,挟带着冰冷的煞气锋芒,“唰!”一声轻啸!狠狠劈向后方巨石旁一头正闻血抬头、体型硕大的头狼腰腹软肋!势大力沉!节劲爆发!
“嗷呜——!” 惨叫凄厉!血光飞溅!巨狼被一剑开膛!
利落迅捷!三息!如同鬼魅过境!只留下几具尚温兽尸。山风呜咽,血腥弥漫。
接着,他又练习第三式:焚舟断罟!
此式讲究虚实结合,明暗相映,破釜沉舟。起手时,剑势看似凝滞滞涩,长剑在身前缓缓画圆(如同火种初燃),身形故意暴露一处破绽(如左侧肩臂僵硬处),诱敌深入或吸引对方全力扑向假目标(“明攻”)。体内冰寒煞气内敛于剑脊深处运转,隐而不发。
第西式:九地转圜
此式是身法、步法与剑势的极致融合,应对群攻或复杂地形的终极防御与反击之技。当深陷重围、退路断绝或被逼入死角(如狭道、乱石阵)时运用。
身随意动,意随形走!剑者不再做迅猛突击,而是剑随身走,步履如鬼魅穿行于方寸之间(或乱石,或林隙,或敌群缝隙)。剑招不再追求大开大合的杀伤,而是转为绵、粘、引、化。
剑尖、剑脊、剑锷,乃至握剑的肘腕,皆成“形兵”之点!每一次侧身、每一次旋转、每一次微小的步伐挪移,剑器随之划出短促、圆润、连绵不绝的微小弧线(如地之脉动转圜)。剑上蕴含的内劲(融合后的奇异内劲,兼具冰寒之凝滞与蝎毒之阴腐)勃发而出,形成无数牵引搅动的微漩!
饶是这几式,就己经展现出惊人的威力,着实让曲轻舟感到震惊。
他收剑入鞘,拖着几大块尚有余温的豺狼尸首回到营地时,篝火旁寂静无声。所有人呆呆地看着那滴着血的肉块,又看向黑暗中一步步走回的曲轻舟。火光终于照亮了他半边脸,上面溅着几滴黑红的狼血,脸色苍白如纸,显然刚才的搏杀牵动了深藏的内伤,紧握的左手微微颤抖。当他将那沉重的狼肉掷在火堆旁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带着哽咽的细微欢呼!书生老王激动地扑过来,眼中有了光。
日升月落,这支混杂了书生、猎户、妇孺、老匠的队伍在曲轻舟几乎无声的引领下前行。每一次秦军小队的侵扰都被他或驱散、或引开,如同水滴融入海绵。有时是林间一声凄厉枭叫(他模仿),引得秦兵以为埋伏,仓皇撤退;有时是利用暴雨天气,故意遗留些许破烂物品于岔路,虚张声势制造大军踪迹;甚至一次利用两股追兵间隙,故意点火引燃枯草地,火借风势形成火墙阻路…每一计都如同棋局落子,深得“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 之要。
队伍渐渐膨胀到百余人。他不再是单薄的身影。他沉默地在前开路,身影如同墨锭描在荒野上的一道孤独而有力的痕。“胜者之战民也,若决积水于千仞之溪者,形也。” 追随他的,不再是流民,而是渐渐燃起希望、凝聚信念的“形”!
痛苦从未离开。左臂深处如同两只困兽在囚笼中搏杀,每一次发力催动“孙子剑法”都如行走刀锋!深夜篝火旁,他独自盘坐,汗水浸透破衫。右手紧攥着那卷冰冷的油布包,指节因用力而惨白!《军争篇》经文在意识中碾过:“举军而争利,则不及;委军而争利,则辎重捐…故兵以诈立,以利动,以分合为变者也。” “诈立”?“分合”?…赵婆婆那句“形兵无形,杀意藏锋”…!
“嗬…!”一丝痛苦的顿悟如同寒泉灌顶!盘坐中的曲轻舟猛地睁开眼!眸中似有精光一瞬炸裂!
冰寒煞气为形!灼热蝎毒为杀意!
何必将它们视为死敌?!何不让其如同分合之兵?!化身为无形的“形”!杀意藏锋则为不测之“奇”!如同用兵!诱其相激!引其互耗!而寻隙导引!
他猛地催动地听功沉厚内息为根基,强行将左手残留的冰寒煞气引向剑招流转中“形”的端点!同时将那歹毒的蝎毒灼烈之力,死死压缩于剑意锋尖欲发之未发!如同引而不发之弩!两股邪力在他体内这小小乾坤之中,被一股沉凝坚韧的意志强行驾驭,第一次不再是撕咬,而是形成了某种极其危险而微妙、如同阴阳两极般既相抗又相生的动态平衡!尽管这平衡依旧脆弱如弦,每一次剧烈冲撞都带来裂骨锥心的剧痛,但新生的力量在剧痛中悄然滋生!如墨池中晕开的新色!灰败里透出隐芒!一种融合了煞气之冰寒诡谲与蝎毒之阴厉狠绝、又被地听功沉厚内息强行约束、化为《孙子兵法》奇正相生之道的内劲雏形,正破茧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