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云梦照影

轻舟离歌 林伏流 10580 字 2025-06-17 14:08

风雪在黎明前终于耗尽气力,留下一个被厚厚白絮覆盖的死寂世界。天光从厚重的云层缝隙艰难挤出,惨白地涂抹在无边雪原上,刺得人眼睛生疼。曲轻舟和阿沅蜷缩在背风岩石下的浅凹里,如同两只被冻僵的鸟。篝火的余烬早己冰冷,只留下一点焦黑的痕迹和空气中若有似无的烟味。

阿沅是被冻醒的。彻骨的寒意如同无数细针扎进骨髓,让她猛地打了个哆嗦,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她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对面岩石壁上凝结的、形态狰狞的冰棱。目光下移,落在曲轻舟身上。他盘膝坐在几步外,背脊挺首如同嵌入岩石的标枪,头微微低垂,厚实的头巾和肩头积了一层薄雪,整个人如同雪雕般沉寂。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他还活着。

“咳…” 阿沅想开口,喉咙却干涩发紧,只发出一声嘶哑的咳嗽。这声音惊动了曲轻舟。他缓缓抬起头,积雪簌簌落下,露出一双布满血丝却依旧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那眼神扫过阿沅冻得发青的脸,没有言语,只是默默从怀中掏出最后半块硬得如同石头的麦麸饼,掰成两半,将稍大的一块递了过来。

阿沅没有拒绝,接过冰冷的饼块,用尽力气一点点啃着。冰渣混着粗糙的麸皮刮过喉咙,带来刺痛和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比昨夜的风雪更沉重。只有牙齿咀嚼硬物的细微声响,在死寂的雪原上格外清晰。

“接下来…去哪?” 阿沅的声音依旧沙哑,带着一种被冻透后的虚弱和茫然。她咽下最后一口干硬的饼屑,目光投向白茫茫的远方,空洞而绝望。弟弟阿毅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庞在眼前晃动,带着纯真的笑容,随即又被骊山那巨大的、吞噬一切的阴影覆盖。那是她在这冰冷人世间,唯一还活着的、血脉相连的牵挂了。这念头如同黑暗中的一点萤火,微弱却执着地燃烧着。

曲轻舟沉默地嚼着自己的那份饼。他望着首阳山的方向,那巨大的轮廓在雪后清冷的空气中显得异常清晰。王伯叔疲惫而信任的眼神,孙勇担忧的注视,还有那几百张在岩洞里眼巴巴望着他的面孔…无形的重担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用力咽下最后一口干涩的食物,仿佛也咽下了某种沉重的责任,声音低沉而清晰:

“首阳山…暂时不能回。”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南方那片被云雾笼罩的、更为苍茫的群山,“先去云梦泽。探望师伯公输墨。他…或许能知道些消息。” 他没有明说是什么消息,但阿沅的心猛地一跳!云梦泽!那个传说中机关术神鬼莫测的地方!师伯公输墨!这个名字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一盏灯!或许…或许真的能打听到阿毅的下落?!

一丝微弱的光,极其艰难地刺破了阿沅眼中厚重的绝望冰层。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撑着冻得麻木的身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无论希望多么渺茫,那终究是方向。

重返故地,水道幽深。

凭着模糊的记忆和地听功对水流细微走向的感知,曲轻舟带着阿沅在茫茫雪野中跋涉了数日。当那片烟波浩渺、水汽弥漫的巨大泽国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时,连日的疲惫似乎都被这的气息冲淡了几分。他们找到了当年离开时那条隐秘的水道入口——一处被茂密枯败芦苇丛掩盖的狭窄缝隙。水道内壁湿滑冰冷,长满了滑腻的青苔,水流比记忆中更加浑浊缓慢,带着一股浓重的、陈年水草腐烂的腥气。光线极其昏暗,只有水道上方偶尔的岩石缝隙透下几缕惨淡的天光,映照着水中漂浮的朽木和不知名的絮状物。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

曲轻舟在前,阿沅紧随其后,两人涉着齐腰深的冰冷污水,摸索着湿滑的石壁艰难前行。水流的阻力,水底淤泥的吸力,还有那无处不在的、令人不安的黑暗,都让这段路程显得格外漫长。阿沅紧咬着牙关,忍受着刺骨的寒冷和未知的恐惧,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水道豁然开阔,隐约有微弱的光线透出。熟悉的巨大洞窟轮廓在昏暗中显现。然而,洞窟内死寂一片,只有水滴从高处石钟乳上滴落的声音,在空旷中发出单调而瘆人的“滴答…滴答…”回响。昔日那些精妙绝伦、令人叹为观止的机关造物——会自行行走的木牛流马、悬于半空的星辰轨迹图、吞吐水汽的铜鹤…此刻全都蒙上了厚厚的灰尘,如同被遗弃的巨兽骨骸,歪斜倾倒在冰冷的石地上,有的甚至断裂腐朽,露出内部复杂的齿轮和榫卯结构,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衰败、腐朽、被时光彻底遗忘的死亡气息。

“师伯?” 曲轻舟试探着喊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洞窟里激起空洞的回音。

回应他的,是一阵癫狂、破碎、毫无逻辑的呓语,如同夜枭的哀鸣,从洞窟深处某个角落幽幽传来:

“…金人…十二…镇九州…龙脉…断了…都断了…哈哈…断了…龙死了…金人活了…活了…要吃人…要吃光…吃光光…嘻嘻…墨线…我的墨线呢…量不准了…量不准了…” 声音忽高忽低,时而尖锐刺耳,时而低沉呜咽,充满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混乱和恐惧。

循着声音,两人在洞窟最深处一个堆满了废弃木料、金属零件和各种奇形怪状工具的角落里,找到了公输墨。

眼前的景象让曲轻舟和阿沅都倒吸一口冷气!

昔日那位仙风道骨、眼神睿智如星辰的机关大师,此刻如同一个被彻底打碎的泥偶。他蜷缩在一堆油腻肮脏的破布烂絮里,头发如同枯槁的乱草,纠结成一团,沾满了灰尘和不知名的污垢。脸上沟壑纵横,布满了污迹,一双曾经洞察秋毫的眼睛浑浊不堪,瞳孔涣散,没有任何焦点,只有无尽的恐惧和混乱在疯狂闪烁。他枯瘦如柴的手指神经质地抓挠着地面坚硬的岩石,指甲早己翻裂,渗出暗红的血丝,嘴里兀自喃喃着那些破碎、惊悚的呓语:

“…火…好大的火…烧了…都烧了…天书…我的天书…被虫子啃了…啃光了…嘻嘻…啃光了…” 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似乎看到了曲轻舟和阿沅,却又像穿透了他们,望向某个更恐怖的虚空,“…你们…也是虫子?…来啃我的墨斗?…啃!啃!啃死你们!” 他突然抓起身边一块沉重的青铜齿轮,作势就要砸过来!动作癫狂,毫无章法!

曲轻舟心头剧震!一股巨大的悲凉和酸楚瞬间攫住了他!他强忍着鼻尖的酸涩,一个箭步上前,动作快如闪电,精准地扣住了公输墨枯瘦的手腕,卸下了那沉重的齿轮。那手腕轻得如同枯枝,仿佛一折就断。

“师伯!是我!轻舟!曲轻舟!” 他沉声低喝,试图唤回老人一丝神智。

公输墨浑浊的眼睛茫然地转动着,聚焦在曲轻舟脸上,又似乎没看进去。他猛地凑近,几乎要贴到曲轻舟脸上,一股浓重的、混合着腐木和汗馊的恶臭扑面而来。他死死盯着曲轻舟额角那深刻的“囚”字烙印,枯槁的手指颤抖着想去触摸,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印…狗印…烙上了…就洗不掉了…洗不掉了…嘻嘻…洗不掉了…” 他猛地缩回手,又神经质地抱紧自己,蜷缩回那堆破布里,身体筛糠般抖动着,嘴里只剩下破碎的呜咽。

看着这位曾对自己有传艺之恩、智慧如海的老人沦落至此,曲轻舟心如刀绞。他默默解下自己的外袍,轻轻盖在公输墨颤抖的、单薄如纸的身上。老人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暖触动了一下,呜咽声渐渐低了下去,蜷缩着沉入了某种不安的昏睡。

安置好师伯,曲轻舟和阿沅在死寂的洞窟里搜寻。这里曾是公输墨毕生心血所在,或许能找到些有用的东西,哪怕是一点食物。阿沅在一个布满灰尘、半倾倒的巨大木架角落,发现了一个被油布层层包裹的、巴掌大小的东西。她好奇地拂去厚厚的积尘,解开油布——里面赫然是一块拳头大小、形状不规则的深红色石头!

石头入手温润,并不冰凉。最奇异的是,在这昏暗的光线下,它内部仿佛蕴藏着无数极其微小的、如同活物般的红色光点!这些光点并非恒定,而是如同夏夜萤火虫般,极其缓慢地明灭流转,散发出一种微弱却异常纯净、带着生命律动感的柔润红光!这光芒并不刺眼,却足以照亮阿沅摊开的手掌,映得她指节分明,如同捧着一点凝固的、燃烧的星火!

“火萤石!” 曲轻舟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他几步跨过来,目光死死锁住阿沅掌中那奇异发光的红石!陈良保秘方上那“其色如鸽血,于夜中放微光”的描述瞬间涌入脑海!踏破铁鞋无觅处!竟然在师伯这废弃的洞窟里找到了!

希望如同闪电划破黑暗!曲轻舟立刻按照陈良保秘方上记载的、极其繁复的方法开始处理这珍贵的火萤石。他找到洞窟深处一处尚算干净的石台,用匕首小心刮下薄薄一层石粉,混合着之前采集保存的“丹砂”、“朱颜草汁”、“血藤根末”等几味药材,再加入少量从水道里取来的、蕴含特殊矿物质的冰冷泽水,在石臼中反复研磨捶打。每一次研磨,那红色的粉末便如同活了过来,在昏暗光线下散发出更浓郁、更灵动的微光!最终,形成一种粘稠如血、散发着奇异草木清香与微弱硫磺气息的深红色药膏。

药膏制成,曲轻舟深吸一口气。他盘膝坐在石台前,用一根削尖的细木棍,蘸取那散发着奇异微光的药膏,极其小心地涂抹在自己额角那深色的“囚”字烙印上。药膏接触皮肤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如同无数烧红钢针同时刺入骨髓的剧痛猛地爆发开来!饶是曲轻舟意志坚韧如铁,也忍不住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豆大的冷汗!那痛楚仿佛要将烙印处的血肉连同灵魂一起烧穿!他咬紧牙关,身体绷紧如弓,强行忍耐着,按照秘方记载的古怪呼吸法门,引导着那股灼热剧痛的气流在体内流转。

阿沅站在几步外,紧张地看着。只见那深红色的药膏覆盖在烙印上,如同活物般微微蠕动,内部的红色光点流转速度骤然加快!曲轻舟脸上的肌肉因剧痛而微微抽搐,额角青筋暴起。那“囚”字烙印在红光映照下,仿佛活了过来,颜色由深黑转为暗红,又逐渐变得浅淡…时间一点点流逝,剧痛如同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曲轻舟的意志。汗水浸透了他的衣衫,在冰冷洞窟里蒸腾起淡淡白气。不知过了多久,当那灼烧般的剧痛终于如同退潮般缓缓平息,只剩下一种火辣辣的麻木感时,曲轻舟才缓缓睁开眼。

他走到洞窟深处一处相对平静的水洼边。水面倒映出他的面容。额角!那个伴随他无数日夜、如同诅咒般刻在骨肉里的“囚”字烙印,竟然变得极其浅淡!只剩下一点点几乎难以察觉的、如同陈旧疤痕般的淡粉色痕迹!若非细看,几乎与周围皮肤无异!那张原本因风霜苦难而显得冷硬沧桑的脸庞,此刻洗去了最刺目的耻辱印记,竟显露出一种被长久压抑的、如同出鞘利剑般的清俊轮廓!眉骨挺拔,鼻梁如削,下颌线条清晰而有力,尤其是那双深潭似的眼睛,在洗去烙印阴影后,更显得深邃明亮,锐气逼人!

曲轻舟看着水中的倒影,一时间竟有些恍惚。仿佛那个被烙上耻辱印记、只能在黑暗中挣扎的刑徒曲轻舟,正在被一点点剥离。一种久违的、属于“人”的尊严感,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极其缓慢地浸润着他那颗早己被苦难磨砺得如同顽石的心。

“该你了。” 曲轻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转身看向阿沅,将盛放着剩余药膏的石臼递了过去。

阿沅看着水中曲轻舟焕然一新的面容,又低头看看自己掌中那依旧散发着微弱红光的火萤石,眼神复杂。她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接过了石臼。她学着曲轻舟的样子,盘膝坐下,用细木棍蘸取药膏,颤抖着涂抹在自己脸颊那同样深刻的“刑”字烙印上。

同样的剧痛瞬间席卷了她!远比曲轻舟更甚!她身体猛地一颤,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那灼烧灵魂般的痛苦让她几乎握不住手中的木棍!她死死咬住下唇,一丝殷红的血迹从唇瓣渗出。她闭上眼,纤瘦的身体在剧痛中微微颤抖,如同狂风暴雨中飘摇的苇草,却倔强地不肯倒下。

曲轻舟站在一旁,默默守护。他看着阿沅因剧痛而扭曲却依旧倔强的侧脸,看着她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看着她下唇被咬出的血珠…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怜惜。他悄然运转地听功,将感知提升到极致,警惕着洞窟内外任何一丝可能的异动,为这脆弱的蜕变时刻提供着无声的守护。

时间在剧痛中显得格外漫长。当阿沅脸上那深色的烙印也终于褪去,只剩下淡淡的粉色痕迹时,她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虚脱般向后软倒。曲轻舟眼疾手快,一步上前扶住了她单薄的肩膀。入手处一片冰凉汗湿。

阿沅喘息着,缓缓睁开眼。她挣扎着站首身体,挣脱了曲轻舟的搀扶,踉跄着走到那处水洼边。水面倒映出一张她几乎不敢辨认的脸庞!没有了那刺目的“刑”字烙印的遮蔽,那张脸如同拂去尘埃的明珠,显露出原本惊心动魄的美丽!肌肤因剧痛和虚弱而显得苍白,却更衬得眉如远山含黛,眼若秋水横波,鼻梁秀挺,唇形优美。那份被苦难深深掩埋的、属于燕国贵女的清丽绝伦与骨子里的坚韧,如同被封印千年的绝世名剑,骤然出鞘,锋芒乍现!连这幽暗死寂的洞窟,仿佛都被这瞬间绽放的光华照亮了几分!

阿沅呆呆地看着水中的自己,手指颤抖着抚上那光洁的脸颊。指尖传来的不再是凹凸不平的耻辱烙印,而是属于她自己的、温热的肌肤触感。一滴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滑落,砸在水面上,激起一圈小小的涟漪,模糊了那张陌生又熟悉、美丽却写满无尽沧桑的容颜。她猛地捂住脸,压抑了太久的呜咽声从指缝中低低地、破碎地逸出。那不是喜悦的泪水,而是混杂了剧痛、屈辱、茫然和一丝…重获“人”之皮相的、复杂到难以言喻的悲怆!

曲轻舟站在她身后几步之外,静静地看着水洼边那微微颤抖的、纤细却挺首的背影。水中倒影模糊地映出她捂脸哭泣的姿态和他自己沉默伫立的身影。他看到了水中那张洗去烙印后清俊锐利的脸,也看到了阿沅那惊鸿一瞥、令人窒息的美丽。一种奇异的、从未有过的感觉悄然掠过心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细微却持久的涟漪。他迅速移开了目光,看向洞窟深处沉睡的公输墨,仿佛要将那瞬间的悸动强行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