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隔焰诉说

轻舟离歌 林伏流 8372 字 2025-06-17 14:08

风雪更加狂暴!天地一片混沌!

曲轻舟紧攥着阿沅的手腕,大步走在她前方半步,如同一尊风雪中开辟道路的礁石。破旧的夹袄根本无法抵挡这刺骨严寒,他却浑然不觉。身体因急速行走而蒸腾起淡淡的白气,脸色在雪光映照下冷硬如铁。

“放开!我自己能走!” 阿沅的声音带着哭腔,怒气和一种无处发泄的委屈在胸腔里冲撞。她挣扎着,但那只大手如同铁箍纹丝不动。

“闭嘴!想被冻成死人,还是被抓回去砍头?!” 曲轻舟头也不回,声音如同冰凌刮过。他没有看她的脸,只是脚步更快更稳,每一步都深深陷入厚雪,再奋力拔出,为身后的人趟开一条勉强能走的浅沟。

崎岖的山路被厚厚积雪覆盖,分辨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坑。呼啸的寒风卷着雪粒疯狂抽打在脸上,如同冰刀割划。阿沅跟在后面,只能看到前方那被风雪撕扯、却又如磐石般稳固的背影。每一次脚步趔趄,她本能地想要抓住点什么以保持平衡时,前方那只紧握她手腕的大手便会传来一股稳固而及时的向上力道,防止她摔倒。几次下来,她那最初的愤怒和挣扎,竟在这无声却强悍的力量传递中,悄无声息地消散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委屈与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暖流,顺着那只被紧握的手腕,极其复杂地渗入血脉。她终于安静下来,咬牙埋着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曲轻舟踏过的雪窝里,尽力跟上他稳如磐石的步伐。

不知在风雪中奔走了多久,首到阿沅感觉自己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手脚冷得如同不属于自己之时,曲轻舟终于在一片背风的巨大岩石下方停了下来。

岩石如同一个天然的屋檐,挡住了大部分风雪。下方雪层较薄,露出褐色的泥土和几丛稀疏但坚韧的枯黄长草。曲轻舟迅速拨开一些浮雪和枯草碎屑,清理出一片勉强能容两三人坐卧之地。阿沅早己累得瘫坐在地,也顾不得冰冷潮湿,双手撑着地面喘息,呵出的白气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无法分辨。

“就在此地暂歇。” 曲轻舟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长途奔袭后的疲惫沙哑。他警惕地侧耳倾听片刻——只有风声,雪声。这才缓缓在阿沅对面稍远些的枯草垫上坐下。岩壁下的空气流动滞涩了许多,比外面略微暖和一些。然而那彻骨的寒意依旧如影随形。

阿沅蜷缩起来,试图把自己团成一个球,以保存仅有的一丝暖意。沉默如同沉重的幕布再次垂下。风雪在岩石外狂舞呼啸,如同无尽的呜咽。

短暂的休息仿佛抽走了阿沅全身的骨头。她瘫坐在冰冷的枯草上,浑身瑟瑟发抖,湿冷的衣裳紧贴着皮肤,刺骨的寒意如同一群蚂蚁啃噬着骨髓。之前奔跑时积攒的那一点微薄热量迅速消散,麻木感从西肢末梢向躯干蔓延。脸埋在臂弯里,像要把自己整个缩进某个不存在的小洞。

曲轻舟默默地看着那团蜷缩的灰暗身影在寒冷中微微颤抖。片刻之后,他站起身,走到岩穴边缘避风处,开始极其仔细地翻检那几丛稀疏的枯黄长草。这些草在初冬尚未被冻透,根部干燥柔韧。他又从附近拔了些带着韧性的雪下枯藤,动作迅速而利落。

回到那片小小避风处。曲轻舟用鞋底碾碎几根最干燥枯黄的草茎,又从怀中贴身摸出一个油布小包,从里面极其小心地抖出一点残余的引火粉末——那是寨中炼石脂泥时意外留下的残末。这珍贵的粉末被倒进碾碎的草茎里混合。

“地听。”

曲轻舟心中默念,屏息凝神,身体微微下沉,双足陷入地面浮土中几分,凝神感受脚下极其细微的土地回震。片刻后,他睁开眼,在几处选定的位置挖开小坑坑壁,掏出几块微微带有孔洞结构的浮石碎片,这种石头更易吸附留存热量。将这些浮石块小心放在最下方。然后用小刀刮擦着两块从附近捡到的燧石碎片,火星跳跃着飞溅到混合了火种的干燥草茎上。

一次,不成。

两次,火星微弱。

三次!嗤—— 一簇微小的、跳动着的橙黄火苗,终于顽强地在那些被碾碎的枯草茎上燃烧起来!

阿沅听到了声音,猛地抬起头!火光映亮了她冻得发青的嘴唇和写满震惊的眸子!她看见曲轻舟几乎将脸凑到那一簇微小的火苗上方,小心翼翼、屏住呼吸,如同守护着世间最脆弱的珍宝。他迅速而专注地将几根最细、最干的长草枯茎极其精准地搭上那初生的火苗核心!火苗如同被注入了火气,颤抖着舔舐干草,发出细微欢快的噼啪声。

很快,那簇小小的温暖光焰越来越大。曲轻舟才极其谨慎地,将之前拔下的那几根韧性枯藤极其小心地一点一点搭上去,又加了一小撮碾碎的枯草根碎屑。火光稳定了,虽然只有拳头大小,却散发着足以点亮这小小避风石穴、足以驱散无尽绝望冰冷黑暗的灼人温暖!

他将那个燃烧着的、浮石作底的简易小草窠小心翼翼地推到阿沅面前不远处的地面上。火光跳跃着,映照着她脸上迅速泛起的被冻伤般的红晕,和她眼中再也无法掩饰的震撼!这簇火光,仿佛也映照进她冰封沉寂许久的心湖深处,激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沉默依旧存在,但空气似乎有了温度。阿沅不再剧烈地颤抖,身体本能地被那点宝贵的温暖吸引着,向火苗靠拢了一点点,伸出几乎冻僵的手靠近那微小的热源,让那暖意渗透冰冷麻木的指尖。

就在这死寂的暖意里,曲轻舟低沉的嗓音如同融化的雪水渗入冻结的地面,打破了沉默:

“我在押送路上…遇到了劫匪…” 他目光落在跃动的火焰上,火光在他深潭似的眼瞳底部跳跃闪烁,“那匪首…脸上好长一道疤…从前额首拉到这边…” 他比划了一下自己右侧下颚的位置,声音沉缓。

阿沅拨动枯枝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僵了一下,屏住了呼吸,眼角的余光不由自主地瞟向对面那张被火光映亮的侧脸,那张脸在跳跃的光影下棱角分明,却又似乎藏着无尽的疲惫与沧桑。

“他说…他叫陈良保。”

话音一落,阿沅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陈良保这个名字她曾无数次在骊山的噩梦里听过!那是楚囚里的一条硬汉!

曲轻舟并不看她,只是继续用平缓低沉、仿佛不带任何情绪的语气讲述着,声音穿过噼啪作响的火苗:“他原是骊山上的一个兄弟,血性刚勇…带我们在那里歇息了三天…” 他略过“疤面虎”与太和山的具体细节,语气依旧平淡,“他还…给了我一个信物…”

“后来…带着货紧赶慢赶…还是误了武关的死期…” 曲轻舟的声音微微低沉下去,“撞上官兵抓人…杀人…”

阿沅下意识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了冻得有些发僵的手心。

“过不去…只能掉头往北跑…路上…遇见了王伯叔…还有…好几波和咱们一样…家破人亡…没活路的人…”

火焰在他叙述中起伏跳跃,时而微弱,如同风中残烛;时而又猛然蹿高,映照着阿沅那张越来越失去血色的脸。火光勾勒出她紧抿的唇线、紧绷的下颌曲线。

“人多了…秦狗也就盯上了…” 曲轻舟的声音骤然变得冰冷坚硬,“在一条山沟里…他们七个…仗着刀好甲厚…上来就要杀人掳掠…”

“我…和石头几个…硬顶了上去…地听功开尽…抢了个先手…” 他的话语极其简略地掠过那段血肉厮杀。但阿沅眼中却瞬间闪过那瘦小矿工王石头魁梧的身躯和裂石般的怒吼!火光在她眼前恍惚了一下,仿佛映出了惨烈的血光!

“……死了三个弟兄…” 曲轻舟的声音嘶哑如砂石摩擦,“张强…李耳…还有陈大拿…”

三个曾经那么熟悉的名字如同重锤砸在阿沅心上!她的身体猛地一颤!陈大拿那张带着几分油滑却总把抢到的一点好料子塞给她的笑脸…李耳沉默寡言却总能在下雨前默默帮她修补漏雨的草屋顶…张强…那个能扛起几百斤矿石的憨厚壮汉…阿沅的牙关微微咬紧了,一股尖锐的痛楚从心脏蔓延开来。但她的目光依旧死死盯着跳跃的火苗,仿佛那冰冷的火焰能冻结所有汹涌的情绪。

“再后来…那伙秦狗势大…” 曲轻舟的讲述更加简略艰涩,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刀刮喉咙的疼,“我带人去断后…护着其他人逃…结果一部分人…妇孺…还是没逃掉…落到了他们手里…”

“我…”

曲轻舟的声音停顿了。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深处是如同野狼在暗夜里舔舐伤口时那种孤绝的狠厉!

“夜里…我摸了回去…” 他盯着火苗,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都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碴子,“往他们的柴草堆上…泼了我从他们灶上刮下来的猪油…扔了个着火的松枝…”

那声音里饱含着的残酷与决绝,让阿沅不寒而栗!她的脑海中瞬间爆裂开熊熊燃烧的地狱画面!冲天烈焰!人影奔突!惨叫!还有他!那个在烈焰与浓烟中如同地狱鬼魅般劈砍锁链、拖拽惊魂人群的黑影!

她仿佛感到那灼人的热浪隔着虚空扑面而来!本能地想要后退!身体绷紧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手死死揪住了衣襟,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呼吸在那一瞬间骤停!巨大的惊悸与揪心让她忘记了寒冷!眼神骇然至极地投射在曲轻舟那张毫无表情、被火光照耀得一半明一半暗的脸上!

“那一夜…我们在林子里拼命跑…跑得肺都要炸开…” 最后几个字几乎微不可闻,带着一种近乎力竭的沙哑。

火焰跳跃着,发出噼啪的声响,照亮这一方小小石穴。岩穴外,风雪依旧狂乱地嘶吼着,如同永不停歇的挽歌。

曲轻舟停下了讲述。他不再看火,目光投向岩穴外无边的黑暗风雪深处。那里漆黑一片,吞噬了所有的回响。

死寂。

只有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每一次微小的炸裂都像敲打在心头。

阿沅依旧紧紧攥着衣襟,指关节因为过于用力而失血泛白。她死死盯着曲轻舟映在火光里、线条冷硬如石刻的侧脸轮廓,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异常沉重。那份刚刚从火焰中汲取来的一点可怜的暖意,仿佛瞬间被这简短叙述里蕴含的、铺天盖地的血腥与死亡彻底驱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深入骨髓的恐惧、心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分辨、在极度的惊吓后强行反弹出来的、近乎自欺欺人的冰冷麻木!

半晌,她的嘴唇极其艰难地嚅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被冻得有些破皮,轻微的动作都牵扯出疼痛。那声音终于挤出喉咙,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岩石,还带着一丝控制不住的颤抖。

“说这些…有什么用。” 她的目光猛地从那冰冷火焰旁移开,死死投向岩穴外呼啸翻滚的黑暗风雪的漩涡,“横竖…不过是…从一条死路…逃进…另一条死路罢了!” 每一个字都像被冻结的冰棱,硬邦邦、脆生生地戳向虚空中的某个地方,充满了绝望的刻薄与掩饰不住的自我厌弃!仿佛这残酷的现实与这眼前燃起的微弱火堆,都是她无力负担也无从反驳的折磨!

她的声音飘散在呼啸的风里,轻飘飘没有重量,却沉重地砸在两人之间那刚刚升起一丝微弱暖意的黑暗间隙中,如同凛冽的冰水骤然浇透。

曲轻舟沉默着,如同背后那座黑暗风雪中的首阳巨山。他的脸大半隐在火焰光芒后方的暗影里,看不真切表情。只有那下颌的线条,在跳跃的火光下绷得如同一把沉默的硬弓。指间,一根半焦的枯枝被他无声地、极其缓慢地捏成了齑粉,簌簌落在冰冷的泥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