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如泼,豆大的雨点砸在泥泞的官道上,溅起浑浊的水花。太和山的耽搁与这该死的连绵雨势,像命运设下的两道铁箍,死死钳住了曲轻舟和西个送货伙计的脚步。原本十日之期如悬顶之剑,如今更是雪上加霜——足足延误了两日。
一行人推着吱呀作响、泥浆包裹的木轮车,疲惫不堪地靠近武关。那是扼守通往咸阳、骊山咽喉的重关,关墙在雨幕中如同巨大而沉默的怪兽,透着秦帝国铁律的冰冷威严。雨水顺着关城上的齿形垛口不住流淌,在阴沉的午后如同怪兽哭泣的泪痕。城门洞下,身着墨黑皮甲、手执长戟的秦卒,面孔被雨帘模糊,只剩下轮廓森然。
然而,关门前的情景却让他们心头一紧!
只见十几辆同样运送货物的骡车被长戟逼停在泥水中,车上货物散落一地。哭喊声、咒骂声混杂在雨声中传来。
“延误王命!罪当处死!” 一个尖锐刺耳、裹挟着浓浓戾气的军吏声音穿透雨幕。几个如狼似虎的甲士冲上去,不由分说就用皮索将为首的几个货主和赶车的民夫捆翻在地。其中一个瘦弱的老者挣扎哀求,被旁边的秦卒不耐烦地一戟杆狠狠砸在腰肋,惨呼一声,倒在泥水里抽搐。
“咔嚓!” 骨裂的声音似乎隔着雨幕都能听见。
曲轻舟瞳孔猛缩,一把死死摁住身旁伙计王伯几乎要惊呼出声的嘴,另一只手果断做出隐蔽的手势。五人屏住呼吸,借着大雨的遮掩和关前短暂的混乱,将木轮车用枯草胡乱掩藏,连滚带爬钻进了官道旁一片茂密的、长满荆棘刺槐的灌木丛中。刺槐尖锐的钩刺刮破了他们的衣裤皮肤,冰冷的泥水瞬间从袖口裤脚涌入,带来刺骨的寒颤。
众人蜷缩在潮湿的草丛底部,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和外面的惨叫、呵斥形成残酷的二重奏。武关黑沉沉的影子压在每个人心上,冰冷得比这漫天雨水更甚。
王伯,五十多岁,脸上沟壑纵横,此刻毫无人色,嘴唇哆嗦:“死…死定了…军令如山…延误…延误两日…秦律…延误官差…剐…剐刑…” 他牙齿咯咯作响。
另一个叫孙勇的年轻伙计,手臂上还有道在作坊里烧窑不慎烫出的旧疤,此刻绝望地一拳锤在泥地里:“妈的!这横竖是死!还送什么鸟货!不如…不如学那陈胜吴广,斩木为兵,揭竿为旗!”
“对!那位陈大哥不也在太和山干得痛快!” 李成,一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眼神却很活络的汉子,也恨声道,“占个山头,做那自在王!” 他想起太和山上“疤面虎”陈良保那股草莽豪气,心底一股压抑了太久的野火被点燃。
唯有曲轻舟沉默着。他脸上残留着之前的草药烫伤红痕和新沾的泥污,额角那清晰的“囚”字在阴暗的草丛里若隐若现,眼神却在冰冷的绝望中迸发出越来越亮的锐光。武关的冷酷,骊山的父亲,阿沅单薄的剪影,太和山陈良保的赤诚…诸多画面碎片般掠过脑海。血与火的淬炼,早己将他身上优柔寡断的贵公子气焚烧殆尽。
半晌,曲轻舟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压住了雨声和恐惧:“武关如虎口,自投必死。陈大哥的路虽痛快,却也成了官府的眼中钉,必遭大军剿杀。” 他目光扫过同伴惊恐而茫然的面孔,“当务之急,是活命!绕过武关,向北!群山莽莽,或有一线生机!若再有狗官兵挡路…” 他手指摸向腰间,那里别着一柄砍柴的断柄锈刀,冰冷而坚定,“那就杀出去!”
他的话如同一块沉石,压定了恐慌翻腾的心湖。一个“杀”字,在死亡阴影下,竟是最能凝聚人心的号角。
当夜,雨势稍歇。五人舍弃了重车,只带了干粮和引火的燧石,趁着浓重夜色,绕过武关高耸的阴影,钻进北面莽莽的伏牛山脉。山路崎岖如肠,湿滑难行,每一步都像与无边的黑暗搏斗。荆棘撕扯,怪石绊脚,疲惫像无数只小虫啮咬着膝盖和脚踝。
转机在第三日黎明降临。
他们在一处无名溪谷旁,撞见了一支更庞大也更狼狈的队伍——足有西五百人!衣衫褴褛,扶老携幼。挑着破被卷的壮年,搀着病弱老人的孩子,抱着襁褓、满面惶然的妇人…如同秋风扫荡下零落的枯叶,眼神浑浊空洞,带着亡命徒才有的麻木绝望。
这些人大多是骊山、咸阳附近郡县因秦庭大兴土木、征发徭役赋税而至家破人亡的难民。或是躲避抓捕的刑徒,或是征调途中逃散的民夫。他们漫无目的,只为逃离那“虎狼之地”,在群山乱世中寻觅一丝渺茫的生路。听闻“斩首令”和武关前的惨事,更是人心惶惶,一片死寂般的绝望。
曲轻舟沉默地走在他们旁边。他本可以更快。但当看到一个瘦小的少年因连续赶路而摔倒,包袱散开,滚落出几块硬得如石头的杂粮饼时,他停下了脚步。众目睽睽之下,曲轻舟将自己仅剩不多、相对松软些的麦饼分出一大半,塞进少年破旧的怀里。又将一个落在队伍后面、崴了脚的跛脚老汉背起,沉默地将那枯瘦的身躯扛过了一道陡峭的山梁。
瘸子趴在他背上,老泪纵横:“小哥…使不得…你背我…自己就走不快了…”
“不差这点路。” 曲轻舟的声音平淡,只有肩背上承受的重量是沉甸甸的承诺。
行动是最好的号令。当那个绝望的少年啃着曲轻舟给的饼小声啜泣时,当孙瘸子颤抖着枯瘦的手在曲轻舟背上为他擦去后颈汗水时,人群的目光悄然汇聚。一股微弱却真实的力量,如同星火投入枯草。当队伍被一处水流骤涨的山涧拦住去路时,是他率先用那柄锈迹斑斑的柴刀砍倒碗口粗的小树搭桥。当探路的前哨惊恐回报有秦军巡逻小队踪迹时,是他第一个抄起锈刀,眼神冷冽如寒冰。
不知何时起,这个脸上带着深刻黥印、沉默少语却关键时刻总能顶上去的年轻人,自然而然成了这数百乌合之“军”的精神支柱和实际首领。人们默默聚集在他身后,听他安排探哨,听他指挥夜宿地点。无需任何豪言壮语,生存的本能和黑暗中那一份无言托付的重量,将所有人心拧成了一股粗糙但坚韧的绳索。
然而,这条荆棘遍布的生路,注定浸满鲜血。
在一条狭窄的山坳道,他们第一次遭遇了“活”的秦军——一支七人的斥候小队。领头的伍长身材健硕,腰挎环首刀,眼神锐利如鹰隼,显然是个军中老手。其余六人也是身体强壮、神情倨傲,黑色皮甲在稀疏的阳光下泛着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