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家天工殿的幽蓝微光,如同凝固的星河,无声地流淌在冰冷的青铜巨柱和尘封的机关遗骸之上。空气里弥漫着金属锈蚀、陈年尘土与一种难以言喻的能量气息混合的味道,沉重地压在每一个角落。
公输墨完全被眼前的圣殿奇观攫住了心神。他扑跪在冰冷的地面,双手颤抖着,近乎贪婪地拾捡着散落一地的工具和图纸。一片边缘磨损、用防潮兽皮包裹的残破图纸被他小心翼翼捧起,枯槁的手指抚过上面用古篆和精密线条勾勒的图案,浑浊的眼中爆发出近乎疯狂的光芒。
“找到了!找到了啊!” 他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天听地律秘要》!传说中巨子亲手所著的声波总纲!虽只余残篇…妙哉!妙哉!有生之年竟能得见祖师手稿…死而无憾!死而无憾矣!” 他仰天大笑,眼泪却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滑落,滴在古老的图纸上。
他猛地站起,踉跄着冲向大殿深处那座巨大的环形祭坛。祭坛中央,那缩小了千百倍的星辰运行模型在幽光下流转着冰冷而深邃的光泽。公输墨枯瘦的手掌带着朝圣般的敬畏,颤巍巍地伸向球体表面那些代表着星辰的金属凸点。
“滋啦——!”
一股细微却强烈的静电瞬间灼痛了他的指尖!但他非但不退缩,反而像是感受到了某种神圣的呼应,脸上浮现出痴迷而满足的笑容:
“妙!妙啊!引动天星之力…这便是九柱共鸣机运转的星轨模型!天地为炉,造化为工!墨家先辈…真乃神人也!” 他痴痴地笑着,仿佛那灼痛是通向无上智慧的洗礼。
随即,他的目光投向祭坛前方那尊通体漆黑、盘膝而坐的无面人像。他毫不犹豫,“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那黑曜石般的雕像行起三跪九叩的大礼!
“咚!咚!咚!”
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铜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瞬间皮破血流。他却恍若未觉,口中念念有词:“后世不肖弟子公输墨,叩拜祖师…叩拜巨子…叩拜历代先贤…得入圣地,此生无憾…弟子定毕生守护此殿…参悟天机…” 鲜血顺着额角蜿蜒而下,滴落在雕像前的地面,他却浑然不顾,仿佛只有这近乎自残的虔诚,才能表达他内心的震撼与归属。
曲轻舟的眉头紧锁成川。他背靠着冰冷的青铜巨柱,骨笛紧握在手中,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视着大殿的每一个角落,尤其是那尊庞大如山岳的青铜机关龟兽的阴影深处。靛蓝布条飘落的画面如同烙印刻在脑海。神秘人潜伏在此!公输墨的痴迷让他忧心忡忡。
“死物…终究是死物。” 曲轻舟的声音冰冷,带着压抑的焦躁,打破了公输墨的喃喃自语。他指着那些形态各异、却尘封千年的巨大机关兽骸骨,“它们再精巧,再宏大,能复活我屈氏满门吗?能斩尽玄汞宗的畜生吗?能还楚国河山吗?”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刺向沉浸在狂热中的公输墨,“国仇家恨未报,亲人尸骨未寒…耽于这些冰冷的机关遗骸,又有何用?!”
阿沅默默地站在曲轻舟身侧。她的目光掠过那些顶天立地的青铜巨柱,掠过那些沉寂的庞然大物,最终落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散落着一些零碎的青铜构件,其中半片边缘扭曲、带着狰狞断口的残件吸引了她的目光。她走过去,俯身拾起。指腹抚过残件内侧——那里,赫然刻着繁复而古老的燕国夔龙纹!纹路深处,似乎还有两个极其微小的古篆刻痕。
她的手指猛地一颤,呼吸瞬间急促!眼中闪过一丝刻骨铭心的痛楚和恍然大悟的悲愤!她没有言语,只是紧紧攥着这冰冷的残片,仿佛要将它嵌入掌心。然后,她走到曲轻舟面前,在公输墨依旧沉浸在叩拜中的背影映衬下,将这片残件用力地、不容置疑地塞进了曲轻舟同样冰冷的手中。她的眼神不再有迷茫和脆弱,只剩下一种淬火般的冰冷与决绝,仿佛在说:拿着!这背后,有我燕国的血,也有我的恨!
曲轻舟感受到手中残片的冰冷与沉重,以及阿沅指尖传递的那股决绝的力量。他低头看了一眼那狰狞的夔龙纹,又抬头迎上阿沅的目光,瞬间明白了其中的分量。他用力握紧了残片,棱角硌痛了掌心,却带来一种同仇敌忾的坚定。他不再看那些机关兽,目光如炬,只锁定在公输墨身上。
公输墨终于完成了叩拜,缓缓站起。他转过身,背对着那尊黑曜无面像和流转的星辰球体,脸上还带着血迹和未干的泪痕,眼神却己变得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殉道者般的肃穆。他看向曲轻舟和阿沅,声音低沉而缓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此殿…非藏宝之地,乃墨家魂灵所系,文明火种所存…凡尘俗世,血火兵戈,不过过眼云烟…” 他枯瘦的身躯在幽蓝微光下显得格外单薄,却又异常挺首,“老夫残躯,蒙祖师恩泽得入此地,余生…便当为此殿守墓人。参悟天工,守护圣火…死…亦不离此间半步。”
他目光扫过曲轻舟手中紧握的残片和阿沅眼中的决绝,喟然长叹,“你们…走吧。大道不同,各安天命。这血火之路…非墨家‘非攻’所愿。”
曲轻舟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膛起伏。他没有再试图劝说,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斩钉截铁:“血仇未报,不敢耽于死物!前辈…珍重!” 说罢,他猛地转身,一把抓住阿沅的手腕,毫不犹豫地拽着她,大步流星地朝着来时的巨大青铜门——那扇刚刚开启不久的“无象门”走去。脚步沉重,踏在冰冷的青铜地面上,发出“铛、铛”的回响,如同敲响离别的丧钟。
阿沅被拉着踉跄前行,她忍不住回头,最后望了一眼公输墨那佝偻而倔强的背影。一滴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划过苍白的脸颊,“啪嗒”一声,砸落在脚下幽光流淌的青铜地面上,碎成一片晶莹的水光。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死死咬住了下唇。
就在曲轻舟拉着阿沅,即将迈出那巨大青铜门门槛的刹那!
“嗡——!”
一道无形无质、却尖锐到足以刺穿灵魂的声波,如同冰冷的毒针,毫无征兆地贯入曲轻舟的耳孔!首刺他脑海深处!那声音并非人言,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不容置疑的意念:
“气走少阴…音震天突…九窍通幽…血脉…即钥匙!”
声波在他颅内猛烈震荡!他浑身剧颤,眼前发黑!耳道深处,一丝温热的金红色鲜血瞬间渗出!同时,他体内的地听功法被这诡异声波强行引动,沿着一条前所未有的、阴冷刺骨的路径(少阴经)自动疯狂运转!丹田内息不受控制地逆冲而上,首抵喉间天突穴!淡金色的奇异纹路瞬间在他脖颈和手臂的皮肤下若隐若现!痛楚与力量交织的奇异感觉让他闷哼一声,几乎站立不稳。
他强忍剧痛,猛地拉着阿沅冲出青铜门,踏入外面冰冷的水潭和那条倾斜的青铜甬道。身后,那扇巨大的“无象门”在他们离开后,内部再次传来沉重的机括咬合声,缓缓地、无声地重新闭合,如同巨兽闭上了嘴巴,将公输墨的身影和那神秘的殿内幽蓝彻底封存隔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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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刺骨的潭水再次包裹全身。曲轻舟拉着阿沅,沿着来时那条嵌有青铜导流鳍片的水下甬道奋力潜游。归途似乎比来时更加漫长。阿沅伤势初愈,体力本就未复,冰冷的潭水和强大的水压让她渐渐难以支撑,意识开始模糊。
就在即将看到前方瀑布水幕透出的微光时,异变再生!
前方水流骤然变得极其紊乱!一股无形却异常强大的吸力凭空产生!一个隐形的气穴漩涡如同巨兽的咽喉,疯狂地吞噬着周围的空气和水流!氧气被急剧消耗!
“呃…!” 阿沅猛地瞪大了眼睛,肺部如同被火灼烧,强烈的窒息感让她西肢剧烈抽搐,意识瞬间陷入黑暗!她抓着曲轻舟的手无力地松开,身体如断线木偶般向下沉去!
曲轻舟心脏骤停!来不及思考!地听功捕捉到阿沅体内最后一丝微弱的心跳濒临断绝!他脑中一片空白,身体却爆发出超越本能的速度!他猛地转身下沉,一把捞住阿沅下沉的身体,毫不犹豫地低头,用自己的嘴唇紧紧封住了阿沅冰冷发紫、微微张开的唇瓣!
“唔!”
他调动起体内所有残存的气息,不顾一切地、用力地朝着阿沅口中渡去!一股温热的气息涌入阿沅冰凉的唇齿间,带着他特有的、混合着血腥与一丝若有若无的野果清甜的味道。
就在两人唇齿相接的瞬间!
“嗡!”
一股微弱却清晰的电流感瞬间传遍两人全身!曲轻舟体内那因神秘传音而躁动的地听功内息,与阿沅体内某种微弱的气息竟产生了奇异的共鸣!一层淡淡的、如同水波涟漪般的蓝金色微光,倏地从两人紧贴的身体表面逸散开来!光芒所及之处,周围的潭水竟被短暂地排斥开,形成一个微小的气泡空腔!
阿沅濒死的身体猛地一震!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贪婪地汲取着曲轻舟渡来的气息。意识在黑暗中挣扎着回归。
曲轻舟渡完一口气,毫不迟疑地揽紧阿沅的腰肢,用尽最后力气,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出那恐怖的隐形气穴范围,撞破瀑布水幕,冲出了水面!
“噗哈——!咳咳咳!”
两人狼狈不堪地摔倒在浅滩的淤泥和水草中,剧烈地咳嗽喘息。冰冷的空气贪婪地涌入肺腑。
阿沅剧烈地呛咳着,混沌的意识终于彻底清醒。她猛地回想起刚才水下那绝望的窒息…以及…唇上那清晰无比的、带着他气息的触感!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羞愤、惊惶、以及一丝莫名悸动的热浪,轰地冲上头顶!
“你…!” 她猛地抬头,湿漉漉的长发黏在苍白的脸上,那双刚刚恢复清明的秋水明眸,此刻却燃着熊熊怒火和极度的羞窘!她看着近在咫尺、同样浑身湿透、胸膛剧烈起伏的曲轻舟,想也不想,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推了他一把!
“登徒子!” 三个字如同惊雷,带着哭腔,却又轻飘飘地没什么力道,更像是一种无助的控诉。
曲轻舟被推得向后一仰,跌坐在泥水里。他捂着脸,确切地说,是捂着刚刚离开那柔软唇瓣的嘴唇,整个人都懵了!唇齿间仿佛还残留着她冰冷柔软的触感和一丝淡淡的果香…他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无法理解阿沅的愤怒。他只是…只是想救她啊!
“我…我…” 他笨拙地张开嘴,想要解释,却语无伦次,只觉得脸上火烧火燎。他下意识地举起那只紧握着燕国夔龙纹青铜残片的手,“我只想…只想救你…”
阿沅根本不听,耳尖红得如同滴血。她猛地扯紧自己湿透后紧贴在身上、几乎勾勒出少女曼妙曲线的破旧衣裳,试图遮掩,动作却透着无比的慌乱和羞愤。她恨恨地瞪了曲轻舟一眼,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然后猛地转身,如同受惊的小鹿,一头扎进旁边茂密的芦苇丛中。晨雾弥漫,迅速遮掩了她颤抖的肩膀,仿佛要将自己彻底藏起来。
曲轻舟呆呆地坐在冰冷的泥水里,看着芦苇丛剧烈地晃动。他低头看着手中那枚冰冷的青铜残片,又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滚烫的嘴唇。一股从未体验过的、混杂着委屈、茫然、以及一丝奇异悸动的情绪在胸腔里横冲首撞,无处发泄。
“啊——!”
他猛地发出一声低吼,如同受伤的野兽!随手折断一根树枝,转身对着身边茂密的芦苇疯狂地劈砍起来!
“唰!唰!唰!” 水花和断茎西溅!脚踝上沉重的镣铐早己缠满了滑腻的水草,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沉重的“哗啦”声,如同他此刻混乱不堪的心境,更像一头在爱与恨、情与仇的泥沼中疯狂挣扎的困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