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沈知远在餐厅里一边用早餐一边看着最新一期财经报纸。
桌面上的大哥大突然“滴滴”响起来。
屏幕跳着公司座机号,他刚按下接听键,就听见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
带着点拘谨的热乎劲儿:“远子?哥到你公司楼下了!我找不着你那儿,就先把车停你公司停车场了。”
顿了顿,背景音里混着一女人的轻声叮嘱。
“我们打算先去租个房子,你忙你的,别操心……”
沈知远猛地放下咖啡杯,椅子在大理石地面划出声响。
“别介啊毅哥!您搁楼下休息区等着,我马上让人来接你!”
马方毅攥着车钥匙在公司玻璃门前打转。
一旁的保安冲他笑了笑,倒让他更不自在。
昨天还穿着保安制服站马路边,今儿却成了被接的“客人”。
约莫二十分钟,穿西装的助理从电梯间跑出来,领口的领带歪在一边。
“马先生!抱歉让您久等了!沈总刚从家里出发,您跟嫂子先跟我去楼上办公室歇着?”
马方毅左手紧攥着自家媳妇的手,右手拎着褪了色的旅行包。
略微有些不自在:“诶,麻烦您了哈!”
“不麻烦,您喊我小沈就行,我是沈总的堂弟,沈柏青。”
沈柏青笑着伸手接过马方毅手里的旅行包。
马方毅看着他眼底淡淡的青黑,喉头动了动:“辛苦你跑这一趟,原想着……”
“瞧您说的!”
沈柏青按了电梯38楼,包在他手里晃得轻快。
“咱一家人不说两句话!”突然又想起沈知远的叮嘱,“何况我哥给我开这么高的工资,都是应该的!”
马方毅捏着衣角,盯着沈柏青的工牌儿:“小沈,哥跟你打听个事儿——远子他……”
忽然意识到称呼不对,咳了声改口,“沈总给底下人开的工资,都挺高?”
沈柏青挑眉笑了,见“鱼儿”上钩,“毅哥咋想起问这个?”
“嗨,这不沈总说让我当司机,开五千一个月……”话没落地就被打断。
“才五千?!”沈柏青瞪圆眼,夸张地拍了下大腿,“我哥这么抠门?”
马方毅眼皮子一跳:“啊?”
“毅哥您是不知道,”
沈柏青掰着手指头数,“咱公司扫走廊的保洁阿姨都拿两千五,您可是沈总亲自点名的‘贴身保镖兼司机’!就是说拿八千都不过分!”
马方毅喉头滚动:“当真?”
沈柏青忙不迭点头:“千真万确!”
沈柏青领着两人拐过铺着厚地毯的走廊,推开雕花木门。
沈知远的办公室敞亮得晃眼,整面墙的落地窗像把二环内的晨光都兜了进来。
远处钟楼的尖顶、马路边冒新芽的槐树,全在玻璃上投着影。
真皮沙发软得能陷进去,马方毅攥着自家媳妇儿的手不敢坐。
沈柏青把磨白的帆布旅行包轻搁在门边胡桃木茶几上。
转身去茶水间去给夫妻俩泡了两杯清茶。
茶壶撞在杯沿上发出轻响,他特意捡了套粗陶杯,跟沈知远办公室那套茶具同个款式。
给自己灌咖啡时,忽然想起上周报纸上的段子:“国外拿咖啡豆喂牲口,国内拿咖啡喂打工人”。
指尖敲了敲马克杯上的“沈氏集团”logo,笑叹一声。
自己倒成了“天选打工人”。
马方毅攥着吴琼的手,俩人身子绷得笔首地坐在会客椅上,眼尾时不时扫过室内的陈设。
沈柏青把茶杯推到他们手边,转身带上门时特意放轻了动作。
落地窗外的阳光斜斜切在办公桌上,吴琼盯着玻璃映出的自己。
身上穿着自己最得体的一套衣裳,却还是显得和这儿的一切显得格格不入。
却听见马方毅忽然轻声说:“怪不得当年在部队,远子总说每天睡醒浑身疼。”
出去的沈柏青往工位上一坐,键盘敲得噼里啪啦,脑子里却转着晚上怎么哄女朋友。
今早大哥大在床头狂响,她闭着眼睛把手机摔过来。
“沈柏青!再把这破玩意儿放我枕头边,你今晚睡沙发!”她闷在被子里喊。
沈柏青猛地从床上弹起,刚要张嘴辩解“床头插座只有你那边有”。
却瞅见女朋友蒙在被子里的肩膀动了动,瞬间把话咽回肚子里。
不敢说,要被打。
光着脚蹭到外间,攥着大哥大按下接听键,声音压得跟蚊子似的:“哥,这还没到八点……您一大早打电话啥事啊?”
沈知远:“去公司楼下接两个人,毅哥两口子,你离得近,别让人家等着。”
沈柏青攥着大哥大点头如捣蒜:“成,我这就去!”
猫腰溜进卧室取了套西装。
又踮脚出门从鞋架拎走皮鞋,生怕吵醒床上那个人儿。
躲进厕所快速套上衣服,牙刷在嘴里胡乱划拉两下。
对着镜子把领带扯正,钥匙串往兜里一塞,公文包往肩上一甩,临出门还回头望了眼卧室门。
马方毅握着茶杯,眼尾扫过墙上的鎏金浮雕。
吴琼悄悄往他身边挪了挪,蓝布衫袖口蹭过真皮沙发的纹路,窸窣响得刺耳。
此前,夫妻俩见过的“最大世面”,不过是县城领导。
还是在两人结婚时,对方带着红喜字搪瓷缸来道贺。
越发局促不安。
吴琼指尖绞着蓝布衫衣角,凑到马方毅耳边小声问:“老马,这真是你当年那战友?”
马方毅喉头滚动,掌心的茧子硌得发慌,却又忍不住挺首腰板:“可不是么,当年在新兵连,那小子总跟在我屁股后头喊‘毅哥’,他在部队里的一切,全是我手把手教的。”
话虽这么说,透过门旁的落地窗看见沈知远西装革履从电梯出来时,他还是忍不住往吴琼身边靠了靠。
马方毅是沈知远的班长,偏巧分在一个寝室。
那小子嘴甜,从不跟着喊“班长”,总趿拉着军用拖鞋跟在屁股后头晃:“毅哥,今儿帮我瞅瞅这背包打得齐整不?”
“毅哥,您搪瓷缸里的茉莉香死个人,分我点呗?”
他总说:“哎哟喂,满屋子都喊‘班长’,多生分啊!我叫您‘毅哥’——咱这被窝挨着被窝的交情,可不就得亲热点儿?”
后来啊,马方毅在执行任务时遭了意外。
退伍后赶上通讯不便的年月,跟连队断了个干干净净。
沈知远刚退伍那年,揣着泛黄的通讯地址跑遍了县城。
去武装部问,去公社找,愣是没摸着人影。
只断断续续听人说,他从医院出来了,却落下个怕凉的毛病;
又说经人说和,娶了邻村扎麻花辫的姑娘。
办公室的门“咔嗒”推开,沈知远带着一身西装革履得走进来:“毅哥,嫂子,对不住啊让您俩等着!”
俩人忙不迭起身,马方毅的手在裤缝上蹭了蹭:“没、没啥!是咱来早了,怕耽误你事儿……”
“快别站着!”
沈知远瞅见两人绷得跟电线杆似的,笑着拍了拍马方毅肩膀。
“随便坐!我昨儿说给您放三天假,咋今儿就来了?”
马方毅挠了挠后颈:“在家闲得慌,想着先来瞅瞅。”
忽然想起什么,拽了拽媳妇袖子,“对了,这是你嫂子,吴琼。”
吴琼攥着布衫下摆笑了笑,到底比丈夫大方些:“远子你好,给你添麻烦了。”
沈知远摆了摆手,“跟我客气啥!”
马方毅忙掏出车钥匙往茶几上放:“对了,车停你公司楼下了,钥匙给你——”
“哎哎哎!”
沈知远笑着推回去,“给我钥匙干嘛?”
“往后您就开这辆——钥匙您收着,甭给我。”
马方毅指尖刚碰到钥匙就往后缩:“那哪成?”
“哟,合着您想罢工?”
沈知远佯装瞪眼,身子往沙发里一靠,京腔里带了点撒娇的尾音。
马方毅挠着后颈憋出半句话:“嗨,你瞧我……”
沈知远往沙发上一靠,“毅哥您听我说——往后您就跟着我,平时就帮我开开车,没别的事儿。”
然后看向马琼:“嫂子您看,公司食堂年前重装。马上就要重新营业了。您要不嫌弃,先来这儿搭把手?”
“工资两千一月,咱先过渡着,等后边有其他合适的岗位,咱再换?”
吴琼忙摆手:“成,但工资真不用!你帮咱两口子这么大忙,己是天大的情分,哪能再拿你钱?”
沈知远乐了,京腔里带起卷舌音:“哎哟嫂子,这话可不对啊!食堂可不是什么轻松活儿。您要不拿工资,回头外头人指不定咋说我‘沈知远苛待老兵家属’呢!”
他掰着手指头晃,“再说了,这年头北城买斤排骨都得八块钱,两百块够干啥?您跟毅哥往后要是要孩子——”
他忽然压低声音,冲马方毅挤挤眼,“啧,奶粉钱、尿片子钱,哪样不得攒着?就这么定了,两千块,您不要就是嫌少了!”
吴琼还想推,马方毅轻轻碰了碰她膝盖。
再拒绝下去,沈知远得再涨一番。
“行吧……”
她终于点头,指尖绞着蓝布衫衣角。
沈知远指尖拨了内线电话:“柏青,来我办公室。”
脚步声在门外响起,沈柏青推门进来时顺手带了杯新泡的陈年普洱:“沈总,您找我?”
沈知远指了指沙发上的马方毅夫妇:“毅哥、嫂子,我待会儿得去开个会——让柏青带你们去住处。”
说着转身对沈柏青压了压声音,“就去你上周看的那套一楼带小院的,你随便找个理由让人务必住下,安顿好了来华天集团找我会合。”
沈柏青冲他比了个“明白”的手势。
沈知远起身抓起西装外套,“得,毅哥嫂子,车在楼下等着呢——说好了放您三天假就三天,带嫂子去好好逛逛!”
马方毅、吴琼忙跟着站起来,“成成,你忙你的去,别操心我们……”
“嗨,操啥心!”
沈知远往门口走时回头笑,“晚上我来接你们吃饭,咱不见不散!”
话音未落,电梯门“叮”地打开,他冲两人挥了挥手,皮鞋声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沈柏青抄起马方毅的旅行包往肩上一搭:“毅哥、嫂子,咱走吧!”
车在老小区单元门前停下,青瓦墙上的爬山虎正冒新叶。
沈柏青掏出钥匙开了铁门,屋里家具摆得齐整,通了煤气和自来水。
小区虽有些年头,却占着北城黄金地段。
门口保安亭的大爷总戴着红袖章巡逻,路灯杆上的监控探头亮着蓝灯。
跟新小区比起来,多了份热乎气,却不少半分安稳。
楼是六层小高,马方毅家在一楼,推开后门就是个方方正正的小院。
青石板铺地,墙角码藤椅,花坛里还有刚种下的花苗,暂时还不知道是什么。
三间屋子有两间朝南,每间房都被打扫得一尘不染,还有崭新的洗过的西件套。
夫妻俩特别满意,想了想,马方毅往沈柏青身边凑:“小沈,这房租……咋算?”
沈柏青笑着摆手:“毅哥您别操心!这是咱公司的员工福利!”
马方毅不信:“你别哄我,哪有这么好的福利……”
沈柏青:“当真毅哥,咱沈氏的员工入职便可申请员工宿舍,只是沈总想着你们夫妻二人住员工宿舍多少有些不方便,你们就安心住下吧!”
马方毅搓着掌心的茧子笑:“哎,真是麻烦你们了……”
沈柏青摆了摆手,“毅哥您可别这么说,这样!您跟嫂子先歇着,缺啥随时打电话,我现在得去找沈总了!”
马方毅连忙说:“那快去,可耽搁不得!一路将人送到车前!”
沈柏青往前开时,后视镜里还能看见夫妻俩站在单元门口。
夫妻俩在门口看着沈柏青的车影消失在视线里。
这才重新走了进去,夫妻俩小心翼翼地坐在沙发上,仿佛一用力这些就会如同梦境般消失。
马方毅声音哽咽:“媳妇儿,咱……有家了。”
“是啊……有家了。”
吴琼笑出声,眼泪却砸在蓝布衫上…
小院的石榴树影随风摇曳,马方毅手里那破旧的保温杯,杯身那些一道道划痕,像缝了二十几年的疤都没有缝上的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