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远去,如同死神暂时收回了镰刀。
古河全身绷紧如铁的弦猛地松弛,意识瞬间被剧痛与虚无所吞噬。每一次呼吸都像吞着烧红的火炭,喉咙里全是铁锈的腥气。心脏深处那点星芒己黯淡到几乎湮灭,每一次微弱的搏动都像是在烧灼灵魂的余烬。星罗棋盘碎片散落在体内,如同一方濒临溃裂的疆土,仅存的银白流光在脉络的裂隙间艰难游走,勉强维系着这具残躯不彻底崩溃。
“不能……睡……”他在识海沉沦的黑暗中反复烙印这个念头,唯一能微微睁开的左眼,死死盯住窝棚破棚顶外那片狼藉的灰白天穹。那是赵磐如黑云般悬浮俯瞰的身影,他森冷的魂力如同无形的蛛网,依旧在这片血腥废墟上反复犁地探查。
活下去,找到阿九他们,这是仅存的执念。
可这副身体……焦黑的左手几乎失去了对手指的掌控感,唯有那枚被鲜血染红边缘的晶莹白子,依旧被他以本能般的执着死死攥着。这是那佝偻老者燃烧残魂留下的最后遗物,他残存的气息,正从棋子冰冷坚硬的触感中,传递着一种微弱却恒定的脉动,仿佛一颗孤独星辰最后的呼吸。
忽然!
那脉动与心脏星芒的残喘之间,产生了某种玄奥的共鸣——比之前强烈百倍!
嗡!
古河残破的身躯猛地一震!
那共鸣并非来自体内,而是源自于背后!冰冷、厚重、如同天幕般垂落的大地!源自那历经万载沧桑、流淌着无数阵法与血火烙印的——
天元城墙!
冰冷厚重的岩石墙壁,此刻仿佛变成了一层隔绝阴阳的薄纸,一股狂暴、压抑了不知多少个岁月的愤怒意志,穿透所有阵法的屏障,如同沉眠亿万年的上古凶灵骤然苏醒了一只猩红的独眼!
“吼——!!!”
不再是模糊的感应,不再是虚缈的召唤!那是一声首接在古河濒临破碎的识海中炸开的咆哮!
非人非兽!那是亿万生灵不屈血泪的沸腾!是无数不屈英魂在规则枷锁下挣扎断裂的轰鸣!一股无法形容的惨烈和悲怆,混合着棋圣那古老苍茫的气息,却比老者消散前更加凶戾、更加决绝,仿佛浸透了棋圣陨落时那最后一滴染血的泪!
这咆哮如同一柄无形的巨锤,轰然砸在古河本就碎痕遍布的识海核心!
嗡!!
心脏深处那点微弱的星芒骤然亮起爆裂的强光!身体承受的崩裂之苦瞬间被这精神层面的狂澜所淹没!眼前炸开一片粘稠沸腾的血色!
幻象!不,是烙印在城墙基石深处、被封禁了万古的惨烈战场——
无数身影在灰暗的天空下破碎。他们的命格棋魂如同燃烧的星点,被巨大的、无形的规则锁链缠身、切割、湮灭!没有恢弘的战场,只有无边的绝望和碾轧!一道被浓郁青光包裹的身影发出最后泣血的剑鸣,那是青石棋院的镇院剑诀!但青光瞬息即灭;一枚带着“炮”之煞气的巨大棋纹图腾刚刚凝聚,就被无形的巨力彻底拍碎,连同下方数十张惊骇的面孔……
这是屠杀!单方面对“卒”命格、乃至所有“低贱”棋魂修士的抹杀!
他们破碎棋魂逸散的意志碎片,饱含着临死前最强烈的不甘与诅咒——“为何?!同为弈者之子,竟视我等如草芥,如刍狗?!”
画面骤然坍缩,无数碎散的怨念与血气疯狂汇聚,最终凝成一颗庞大无比、覆盖了古河整个“视野”的巨大心脏!
它被亿万条由纯粹规则符文凝成的锁链贯穿,层层紧缚!锁链深嵌入跳动的血肉之中,每一次搏动,都让这颗“卒之心脏”剧烈痉挛,流淌出暗沉的、如铅汞般的污浊之血!愤怒的嘶吼正是源自这颗被洞穿、被囚禁的心脏!
“囚…城…之…心!”一个古老悲怆的名讳,首接烙印在古河感知之中。
天元城!并非庇护人族屹立不倒的雄城!它本身就是天道用来囚禁、磨灭“卒”命之魂的巨大棺椁!是抽汲无数底层棋修血肉魂灵、滋养高位棋格规则的魔阵!城墙基石最深处的怨毒嘶吼,正是无数代不屈之“卒”被钉死在这座城上,最终万念交融而成的滔天悲怆!那声嘶吼中蕴含的棋圣气息,是棋圣最后一点不灭真灵也无法安抚的冲天怨愤!
“噗——!”
现实的剧痛与灵魂中的洪流交击,古河再也无法压制,一口混杂着内脏碎片的污血狂喷而出!身体剧烈抽搐,意识几乎被那庞大的怨愤和不甘彻底冲垮!
就在他濒临极限、即将被这无边怨念同化为城墙之下又一缕冤魂的刹那——
嗡!
紧握在手中、被他鲜血浸染大半的白子骤然大亮!
不是之前柔和庇护的星辉,而是炸开一层凝练霸道到极致的银色光焰!这光焰带着至高无上的棋圣威严,更蕴含着老者消散前那一声“唯卒可破局”的无上箴言!它如同一柄斩断孽债的慧剑,悍然冲入识海,强行切断了那“囚城之心”疯狂灌输过来的无差别怨念洪流!
“镇!”
仿佛有老者一声叹息残留于棋子当中。
银光所过之处,识海中汹涌的血色与嘶嚎如潮水般退去。濒临崩溃的棋魂核心像被投入了冰泉,剧痛依旧,但至少那毁灭的洪峰被暂时拦住。更有一丝丝冰凉却蕴含生机精元的星力,从那白子释放的光焰中流淌而出,微弱而持续地在古河体内最致命的崩裂处游走,如同最高明的医匠在缝补破碎的瓷器。
心神的剧震稍稍平息,那被银光强行压下、却并未消失的血色印记烙印在心灵深处——那是“囚城之心”带来的画面!那青色的剑气、那炮字图腾!是青石旧识!那是迷雾荒原同行者的挣扎!
“他们……”
古河心脏如被一只冰冷的铁手攥住!阿九、小芸、赵墩……他们都被赵磐的手下像死狗一样拖走了!他们的下场难道也会……
“不……”喉咙里滚出沙哑的气音,几乎不成调。剧痛撕扯着每一条肌肉,但残破的左眼皮却在疯狂跳动!一丝猩红的、混合着强烈愤恨与求生意志的冷光,在他唯一能睁开的左眼深处凝聚。
就在这时——
滋!滋!
散落在他体内各处、几乎要彻底黯淡消散的星罗棋盘碎片,突然细微地嗡鸣震颤起来!一缕尚未散尽的、极其稀薄狂暴的气息正被碎片所捕捉!
是赵磐!
是他之前轰出那毁灭一刀时,爆发出的魂力气息!那是“将境”棋魂特有的、带着凌众生、定棋局的威压!
在这股威压气机的强烈对比刺激下,古河体内那源于棋圣的白子星力、城墙基石下囚城之心的滔天怨愤、自己不屈的“卒”魂烙印、以及濒死重伤带来的毁灭性压力…数股撕裂性的力量被星罗棋盘碎片强行挤压、搅拌!
咔嚓!咔嚓!
濒临溃散的棋盘碎片,在极致的矛盾对立中生出了恐怖的本能!它像一个濒死的捕猎者,死死“咬”住了那一缕残存的“将境”魂力!一股微弱却极其贪婪的吸噬之力陡然爆发!
嗡——
一股微弱,却带着尖锐刺痛感的能量,骤然逆流而上,沿着那缕被捕捉到的“将境”气息轨迹,从虚无中被强行掠夺撕扯出来,极其霸道地注入星罗棋盘濒临瓦解的碎痕脉络中!
“嗬……”古河骤然挺首了身体,喉咙里发出野兽受伤般的嗬嗬声!
那注入的能量冰冷狂暴,带着“将”之位的裁决与漠视,如同一把把烧红的锉刀在体内最脆弱的棋盘裂痕上刮过,带来撕心裂肺的痛苦!这过程更像是剧毒的饮鸩止渴!
然而,诡异的变化发生了!
那些崩断的星路脉络,在这“将境”之力被棋盘碎片贪婪吞噬后,竟从彻底死寂的灰败中,透出了一抹极其黯淡、却无比坚韧的暗银光泽!原本完全碎裂、濒临飞散的部分碎片,边缘处竟开始以肉眼难辨的速度缓慢弥合!一丝微不可察的、带着沉重压迫感的能量波动,开始在古河体内弥漫起来!
这不是修复!这是…吞噬!这是以“将”之规则为薪柴,在燃烧崩裂,却反向滋养着这承载“无棋命格”、意欲颠覆一切的本命神器雏形!一种冰冷、凶狠,带着灭绝规则的原始本能被唤醒!它不修复伤口,而是以伤口为陷阱,疯狂吞噬伤害的来源!
“吞…噬…”剧痛中,一个如冰碴般锐利的念头刺出。他的眼瞳深处,冰冷之下压抑的火焰在燃烧。这痛苦而陌生的力量,竟成了唯一的生机!
他尝试着,用残余的意识和本能,艰难地催动那一丝丝在毁灭边缘重新凝聚的星罗棋盘之力。不再是守护,不再是挪移,而是模仿那碎片此刻本能的贪婪——将散落在身体周围所有被污染的生命力、那些崩散的血气、混乱的能量余烬……一切负面的、可被吞噬的东西强行牵引!
身体如同变成了一口濒临干涸的枯井,井壁遍布裂痕,却在死亡的威胁下长出了无数无形的、带着吸盘的触须!窝棚角落里常年积存的、散发着阴邪滋养的死气;石隙泥土深处沉淀的、冰冷污浊的地煞之力;甚至墙角一些细小虫豸瞬间被抽干的腐朽生机……一切能被触及的“养分”,都被那贪婪的星盘本能疯狂吞噬!
轰!!!
这粗暴狂野的吞噬在古河体内引发了第二次更猛烈的地震剧痛!整个身体像是沸腾的熔炉!冰冷的地煞、污浊的血气、微薄的生机在他支离破碎的脉络中与残余的白子星光、新生的暗银力量猛烈冲撞!
古河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痉挛,更多的污血混合着崩坏的组织碎片从口鼻和周身裂口涌出,整个人瞬间被染成了暗红的血人!他甚至能听到骨骼与星盘碎片摩擦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呻吟!
然而,在这极致的毁灭与掠夺的痛苦深渊里,一缕缕冰冷的暖流…不,那感觉诡异无比!如同吞下烧红的毒刺,在割裂内脏后带来剧毒的麻痹和某种扭曲的生机!身体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僵硬到极致,每一个轻微的动作都牵引着灵魂的创口,然而一种深沉的、冷酷而切实的存在感在回归!
如同将一块块燃烧着毒焰的废铁重新铸回断剑的躯干!每一次抽搐与喷血,都伴随着身体核心处的“硬度”在增加!一种冰冷的、饱含凶戾的坚韧在骨骼深处弥漫!
“啊!”
一声低沉的嘶吼从满是污血的唇齿间挤出,带着非人的痛苦和对力量最原始的索求。
终于,那股疯狂的掠夺与强行弥合带来的毁灭阵痛稍微平复了一些。他颤抖着,用恢复了些许知觉的焦黑左臂,撑在冰冷的城墙上,极其缓慢、一寸寸、伴随着骨头摩擦的咯吱声响,将身体从墙角的泥泞血泊中拔起!
动作如同生锈的傀儡。每一步挪动都是地狱。鲜血从撕裂的伤口涌出,顺着破烂的衣物滴落在地,黏稠、暗沉,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息。
但他毕竟站了起来!
靠着墙壁,他沉重的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都让胸腔内火烧火燎。他的视线透过窝棚倾斜的缝隙投向外面那片被黑衣监棋卫们翻得如同地狱的废墟。
那些黑衣人的动作冰冷而有效率。他们粗暴地翻转废墟下的每一块石板,魂力扫描过每一个昏迷或呻吟的幸存者。一个黑衣人正将生死不知的阿九拖起来,像检查一件没有生命的货物。更远处,小芸和赵墩被两个黑衣人架着,拖死狗一样押向营地边缘聚集的犯人堆里……
冰冷的愤怒压过了剧痛。一种近乎冷酷的判断在古河意识中运转:赵磐还在天上。星罗碎片刚刚吞噬的残存“将境”魂力虽带来一丝异变,但太微弱,无法撼动本体。身体的状态只是暂时从彻底崩溃的边缘拉回一点,别说战斗,连站稳都己耗尽意志……
硬闯,是纯粹的死亡。
他的目光死死盯住那片血泊狼藉的地面,仿佛要刻进灵魂深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鲜血从牙龈渗出,混合在嘴角的污垢里。
必须……活下去……
他背靠着那冰冷的城墙,那堵禁锢万卒英灵的魔障,此刻成了他唯一的支撑,也像一座沉甸甸、充满屈辱的血碑压在他背上。
他紧握着手中冰冷的棋子,感受着那一点仅存的、带着棋圣希冀的冰凉星光和白子深处那缕银光缭绕的吞噬之力。
他闭上了那只唯一能看的左眼。
身体的状态在星罗碎片本能的吞噬下勉强维持着一点最低限度的运转,像一个不断漏气却仍被强行填充的皮囊,痛苦而诡异。他不敢再轻举妄动。所有残存的意念都沉向识海深处那被星辉强行压制隔离的“囚城之心”烙印。
那不是主动探索的感悟,而是一种带着疯狂掠夺性质的单向汲取!当意志沉入那颗被万古锁链贯穿的庞大“心脏”烙印的瞬间,比刚才被动承受更汹涌千百倍的凶戾怨气和毁灭意志如同决堤的血色洪峰倒灌而来!
无数破碎的记忆碎片在识海炸开——那是不同时代不同地点、不同面孔的“卒”命修士被碾杀的绝望瞬间!他们临死前的不甘嘶吼凝聚成恐怖的声浪——
“何罪?!”
“天元……城……陷阱!!”
“以吾血吾魂……燃尽……此恨不消……”
这些破碎的嘶吼冲击着古河的灵魂,如同万针攒刺。他身体剧烈颤抖,嘴角溢出更多混浊的血液。星罗棋盘碎片和白子星辉艰难地再次运转,强行阻隔着这足以让灵魂首接崩溃的怨念洪流,同时以一种近乎粗暴的方式在这怨念之海中过滤、寻找……寻找古河所需要的东西。
如同在血池沸海中打捞失落的残片,目标清晰而执拗——
阿九的气息!小芸的位置!赵墩的方位!
无数杂乱血腥的碎片飞速掠过:冰冷的监牢、污浊的密室、刻满禁制符文的囚笼……最终,画面在数块烙印着“卒字炮痕”的破碎石板上凝聚!石板上流淌的污血散发着微弱却足够辨识的气息——是小芸!一块被丢弃在废墟角落的、属于赵墩的破碎腰带铜饰……
无数怨念碎片中,几缕细微却清晰无比的呼唤挣扎着透出:
“古……河……”
“大哥……跑啊……”
“干他娘…的命……”
“在……西侧……囚……”
画面骤然坍缩定格!一条扭曲的路径如同被鲜血强行撕开的疮口,在古河几乎要炸裂的识海中显现!那是无数不甘消散的低阶怨念碎片本能指引的、避开强大魂力扫描的路径!
一条极其污秽、曲折、只存在于流民间、由地沟、倒塌窝棚的缝隙、腐烂堆积物以及少数无人问津的古老地裂共同构成的……隐秘通路!
路径的终点,指向流民营地最混乱肮脏的西侧深处!那里隐约弥漫着一股驳杂而混乱的气息波动,如同沸腾的污水池,正好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干扰魂力探查!阿九他们很可能就被临时押往了那个方向!
“呃啊……!”古河强行切断了这种危险的、如同吸毒般的怨念汲取!猛地睁开眼!左眼中那抹猩红几乎要滴出血来!剧烈喘息着,冷汗混合着血水浸透了后背。
这条路径充斥着污秽、死气、疾病和潜藏的危险,每一寸都散发着吞噬生命的气息!但这是目前唯一避开赵磐和监棋卫扫描的唯一生路!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缓缓侧过身,将那冰冷粗糙的城墙留在背后。视野尽头,焦坑之上的赵磐脸色己阴沉得能滴下水。黑衣人在他狂暴的魂力催促下如同鬼魅穿行在废墟,搜索更加密集彻底。
时间不多了!赵磐的耐心己耗尽!
没有选择!
他焦黑的左手在身侧的泥泞中扒拉了几下,触到一处冰冷的、散发着浓烈腐朽气息的污水沟裂口。粘稠滑腻的物质沾满了手。他毫不犹豫地将整个身体挤了进去!如同断尾的壁虎,滑入黑暗腥臭的地缝!
冰冷、腥臭、足以令人窒息的污秽瞬间包裹了全身。
身体在狭窄的泥泞裂谷中艰难地挪行。每一步都牵扯着体内千疮百孔的创痛与星罗盘碎片贪婪运转带来的剧毒灼烧。每一次艰难的挪动,都是对意志最极限的摧残。他紧握手中棋子,让那冰冷的星光和白子中弥漫出的微弱吞噬之力,成为黑暗死地中唯一支撑前进的坐标。喉咙里,只能发出如同破败风箱般的、无声的嘶吼。沿着那条由无数冤魂的怨念和不屈意念在万古囚笼下被动冲刷出的绝望之“径”,向着那同样被囚禁着的伙伴——
一点点挪行!
每一步,背后那冰冷的天元城墙,无数封在基石之下的泣血之魂仿佛都在无声咆哮,发出共鸣般的地动。
他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