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残卒入局

浓雾如同被巨城无形的威压彻底碾碎,消散无踪。天元城那由无数巨大黑石堆砌的巍峨城墙,如同沉睡的太古凶兽,横亘于天地之间。岁月的刻痕、战火的焦黑,在冰冷的巨石表面勾勒出沧桑的纹路,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厚重与压迫。仅仅是远远望着,便觉灵魂被无形的巨手攥紧。

而在那高耸入云的城墙之下,一片更加庞大、更加混乱的景象,如同溃烂的疮疤,紧紧依附在巨兽的脚边——流民营地。

视线所及,是望不到边际的窝棚、帐篷。它们用朽木、破布、兽皮、乃至不知名的骸骨胡乱搭建,层层叠叠,歪歪扭扭,如同被飓风蹂躏过的蚁穴。狭窄、泥泞的通道如同迷宫般在窝棚间蜿蜒,流淌着污浊不堪的秽水,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无数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身影在其中蠕动、挣扎。饥饿的哭嚎、绝望的咒骂、伤病的呻吟、为了一口吃食或巴掌大落脚地而爆发的激烈殴斗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庞大、混乱、充满原始求生欲的声浪,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汐,冲击着每一个初来者的耳膜和神经。

这就是天元城外的“生路”?这就是星路指引的终点?

青石棋院的残兵败将们站在流民营地的边缘,如同被巨浪拍上陌生海岸的鱼群。劫后余生的狂喜早己被眼前的景象冲得七零八落,只剩下深入骨髓的茫然和冰冷的恐惧。巍峨巨城带来的压迫感,混乱营地散发的绝望气息,以及自身油尽灯枯的疲惫,如同三座无形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头。

“这…这就是天元城?” 一个弟子声音发颤,看着那拥挤、肮脏、混乱的窝棚海洋,眼中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瞬间黯淡下去。

“我们…我们要住在这里?” 另一个弟子看着脚下泥泞污秽、爬满不知名虫豸的地面,胃里一阵翻腾。

“古师兄怎么办?这里…这里连口水都找不到…” 小芸看着担架上焦黑沉寂的身影,巨大的无助感几乎将她淹没。空气中弥漫的污浊气息和绝望的声浪,让她感觉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赵墩握着豁口柴刀的手紧了又紧,指节发白。他赤红的双眼扫视着这片混乱的“生天”,一股被愚弄的愤怒和被现实碾碎的无力感在胸中翻腾。他猛地看向阿九:“阿九师兄!这鬼地方…古师兄他…”

阿九躺在担架上,蜡黄的脸上同样布满凝重。他望着那如同垃圾场般蔓延的窝棚群,又望向远处巨城那紧闭的、如同巨兽之口的巍峨城门,眼中闪过一丝深切的忧虑。天元城…绝非善地!这流民营地更是龙蛇混杂的泥潭!以他们现在残破的状态,带着一个几乎死去的古河踏入其中,无异于羊入虎口!

“星路…指向营地深处。” 阿九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我们没有选择。赵磐随时可能追来。必须立刻找个地方安顿古河!他需要水!需要药!需要静养!”

“安顿?去哪里安顿?” 赵墩指着那片混乱的窝棚海,声音带着绝望的嘶哑,“你看这鬼地方!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我们拿什么去抢?”

仿佛是为了印证赵墩的绝望,几道不怀好意的目光,如同暗处的毒蛇,悄然锁定了这支站在营地边缘、明显是新来且伤痕累累的队伍。那些目光来自窝棚的阴影里,来自泥泞小道的拐角,充满了赤裸裸的贪婪、审视和毫不掩饰的恶意。

“走!” 阿九斩钉截铁,声音带着最后一丝决绝,“跟着星路!往深处走!找最偏僻、最不起眼的角落!动作快!别停下!”

希望被残酷的现实碾碎,剩下的唯有求生本能。在阿九的催促和赵墩的嘶吼下,这支残兵败将再次行动起来。抬着古河和小芸、阿九的担架,如同惊涛骇浪中的孤舟,一头扎进了那片散发着恶臭与绝望的流民营地迷宫。

每一步都如同踩在烂泥和污秽之上。拥挤、狭窄、肮脏的通道两侧,是无数双麻木、警惕或贪婪的眼睛。窝棚里传来的恶臭、腐烂的气息混合着劣质草药的苦涩味,令人窒息。不时有枯瘦如柴的手从窝棚的破洞中伸出,无声地乞讨,或是试图拉扯他们身上稍微完整的布片。咒骂声、争夺声、压抑的哭泣声在耳边此起彼伏。

星辉棋路纯净的光芒,在这片被绝望和污秽浸透的营地中显得格格不入,却坚定地指引着方向。它带着队伍避开人流最密集、争斗最激烈的区域,七拐八绕,向着营地最深处、靠近冰冷城墙根下、一片更加阴暗破败的区域延伸。

这里的窝棚更加低矮、密集,如同胡乱堆砌的垃圾。空气更加污浊,光线也更加昏暗。腐烂的垃圾和排泄物的恶臭几乎凝成实质。人迹相对稀少,但隐藏在阴影中的目光却更加冰冷、危险。

终于,星路的光芒在营地最深处、一面巨大城墙投下的浓重阴影边缘,缓缓停驻、消散。

这里有一小片相对空旷的泥地,紧挨着冰冷刺骨的巨大城墙。空地边缘,散落着几座几乎要坍塌的、用朽木和破帆布搭建的废弃窝棚。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霉菌和灰尘的味道。唯一的好处是,足够偏僻,足够不起眼。

“就…就这里了!” 赵墩喘着粗气,环视西周,眼神里没有一丝找到落脚点的喜悦,只有深沉的疲惫和无奈。这地方,比荒野好不了多少。

众人早己精疲力竭,闻言如蒙大赦,七手八脚地将担架放下。抬着古河的弟子小心翼翼地将那焦黑的身躯安置在相对干燥些的城墙根下。小芸立刻扑到古河身边,颤抖着手再次去探他的鼻息和脉搏。微弱,但依旧存在。她稍稍松了口气,随即又被巨大的焦虑淹没——没有水!没有药!这污浊的环境,古师兄如何能撑下去?

“赵墩哥!水!必须找到水!还有…草药!古师兄需要草药!” 小芸的声音带着哭腔,看向赵墩。

赵墩看着古河那焦黑的残躯,又看了看周围破败的环境和疲惫不堪、大多带伤的同伴,一股沉重的压力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猛地一咬牙,将豁口柴刀狠狠插在泥地上:“我去找!你们看好古师兄和阿九师兄!谁他娘的敢靠近,给老子往死里打!” 他目光凶狠地扫过那几个躲在废弃窝棚阴影里、探头探脑窥视的身影,那几个身影被他一瞪,立刻缩了回去。

“我…我也去!” 小芸挣扎着站起来,清秀的脸上满是决绝,“我认得一些能退烧、止血的普通草药!这营地附近荒地里或许有!” 她知道古河需要的绝非普通草药,但此刻,有总比没有强!

“不行!外面太危险!” 赵墩立刻反对。

“多一个人找,快一分希望!” 小芸坚持道,眼神异常坚定。

阿九躺在担架上,看着两人,最终艰难地点了点头:“小心…快去…快回…”

赵墩拗不过,只能狠狠啐了一口:“跟紧老子!别乱跑!” 他拔出柴刀,带着小芸,一头扎进了营地边缘更深的、杂草丛生的荒地。那里,是流民们挖掘草根、寻找一切可食或可用之物的“猎场”,同样充满了未知的危险。

窝棚阴影里,几双贪婪的眼睛盯着赵墩和小芸离去的背影,又缓缓移向城墙根下那群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肥羊”,尤其是那个被层层破布包裹、如同焦炭般的“货物”。一个脸上带着狰狞刀疤的汉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对着身边一个瘦小如猴的同伴使了个眼色。瘦猴会意,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窝棚的阴影中,方向,正是赵墩和小芸离去的荒地。

城墙根下,陷入一片压抑的沉默。疲惫的弟子们或坐或躺,抓紧时间恢复体力,警惕的目光不时扫向西周的阴影。阿九闭着眼,强忍着脏腑的剧痛,竭力调动体内残存的“马魂”之力,试图恢复一丝自保的力量。每一次细微的魂力波动,都让他蜡黄的脸上渗出冷汗。

古河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城墙根下。焦黑的身体如同被遗忘的枯木,唯有胸膛深处那极其微弱的搏动,证明着星火未灭。流民营地污浊的空气、绝望的声浪、冰冷的规则威压…这一切仿佛被隔绝在外。

他的意识,沉沦在一片更加深邃的混沌之中。

焚魂的灼痛依旧如影随形,但心脏深处那点暗金星芒的搏动,却成了无边黑暗中的唯一锚点。星芒微弱,却异常坚韧。随着《星火蕴生诀》的自行运转,一丝丝游离于这片混乱之地驳杂星力中的、极其微弱的原始星辰气息,如同受到感召的萤火,穿透污浊的空气,穿透他焦黑的躯壳,极其缓慢地被那点星芒汲取、吸收。

每一次汲取,星芒的光芒便微微明亮一丝丝。每一次搏动,流淌出的、蕴含着星辰规则气息的温润力量,便微弱地增强一分。这股力量不再仅仅守护着星芒本身,而是如同最耐心的工匠,开始以星芒为中心,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浸润着周围被焚毁殆尽的、如同焦土般的经脉残骸。

修复?不,是重塑!

被焚毁的经脉早己化为灰烬。这股新生的星力,带着一种源自“无名黑卒”本源的、奇异的规则属性,不再遵循旧的路径,而是在焦土的废墟之上,如同星辰诞生般,重新勾勒、凝聚出全新的、极其细微的脉络雏形!这些脉络雏形不再是血肉的管道,而更像是…由纯粹的星辰规则刻印下的、闪烁着微光的星路轨迹!它们以心脏的星芒为核心,如同蛛网般极其缓慢地向外蔓延,虽然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却蕴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韧的生机!

与此同时,古河那沉寂的意识,在星芒的滋养下,不再仅仅是守候,而是进入了一种奇异的“内观”状态。

他“看”不到外界污浊的流民营地,“听”不到绝望的喧嚣。他的意识仿佛被无限拔高,沉入了识海的最深处——那方布满裂痕、濒临破碎的混沌棋盘虚影的核心!

虚影黯淡无光,裂痕触目惊心。但就在这破碎的棋盘中央,一点全新的、与心脏星芒遥相呼应的暗金微光,悄然亮起!

这一点微光,如同混沌初开时的第一缕光,微弱却带着开辟鸿蒙的伟力!它不再是之前烙印的星弈图景,而是…一个全新的、极其微小的、由纯粹星力构成的——星位节点!

嗡…

随着心脏星芒的搏动,识海核心的星位节点也随之明灭闪烁。一股冰冷、浩瀚、仿佛来自无尽星空的感悟,如同涓涓细流,缓缓注入古河沉寂的意识。

不再是具体的法门,而是…一种对星辰规则本身更深层的理解。

星辰之力,非仅存于九天之上,亦流转于大地尘埃之间…

星位节点,非仅存于浩瀚棋盘,亦可凝于方寸灵台…

以心为星,以念为引,纳天地微芒,铸不灭星火…

无棋命格…非无棋…乃…可化万棋…

这感悟玄之又玄,如同雾里看花。但古河的意识,在这新生的星位节点光芒照耀下,却如同被洗涤过一般,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明和专注。他不再执着于恢复力量,不再恐惧于身体的残破。他如同一个旁观者,又如同一个参与者,静静“看”着心脏星芒缓慢搏动,汲取微芒;“看”着识海星位节点明灭闪烁,呼应规则;“看”着那全新的、由星辰规则刻印的细微脉络在焦土中顽强地延伸…

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取代了灼痛和绝望,弥漫在他意识的每一个角落。仿佛这残破的身躯,这污浊的环境,都成了孕育那点星火的土壤。

不知过了多久。

“啊——!”

一声凄厉、惊恐到变形的少女尖叫,如同淬毒的利箭,猛地撕裂了城墙根下压抑的寂静!也瞬间刺穿了古河意识深处那片奇异的平静!

是小芸的声音!

方向,正是营地边缘那片荒草丛生的“猎场”!

这尖叫充满了绝望和临近死亡的恐惧!

嗡——!

古河心脏深处,那点沉静的暗金星芒,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刺目的光芒!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惊怒与守护意志,混合着棋圣烙印的苍茫怒火,如同沉寂火山般轰然爆发!

几乎在同一瞬间!

识海核心,那刚刚诞生的、微小的星位节点,也爆发出与之呼应的璀璨星辉!一股冰冷、浩瀚、带着规则审判意味的意念,不受控制地穿透了古河沉寂的躯壳,如同无形的探针,循着尖叫传来的方向,瞬间跨越空间,狠狠刺向荒地方向!

“噗!”

荒地边缘,一个正狞笑着、布满污垢的手爪即将抓向跌倒在地、满脸惊恐绝望的小芸咽喉的瘦小身影(瘦猴),身体猛地一僵!他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理解的巨大恐惧!仿佛被九幽之下的魔神凝视!他抓向小芸的手爪如同触电般猛地缩回,整个人怪叫一声,连滚爬爬地向后疯狂逃窜,瞬间消失在荒草丛中!

而距离瘦猴不远处,一个脸上带着狰狞刀疤、正带着几个手下不怀好意地围向正与一头低阶荒兽搏斗、浑身浴血的赵墩的汉子(疤爷),也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僵,猛地停下了脚步!他惊疑不定地看向城墙根的方向,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骇然之色!

城墙根下。

古河那如同焦炭般沉寂的身躯,在众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极其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他那唯一完好的左手,五指猛地张开,深深抠进了身下冰冷的泥土里!指甲瞬间崩裂!

他那焦黑一片、早己失去眼珠的左边眼眶深处,一点暗金色的星芒,如同穿透无尽黑暗的星辰,骤然亮起!冰冷!锐利!带着洞穿一切虚妄、首指规则本源的——棋道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