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晨光刺破荒原浓雾,如同吝啬的施舍,吝啬地洒落在青石棋院的废墟之上。
光,驱不散浓重的血腥与焦糊味,化不开彻骨的寒意,更填不平满目疮痍。
倒塌的石屋如同被巨兽啃噬过的骨架,断壁残垣狰狞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碎裂的黑色石板地面布满了巨大的裂痕和坑洞,如同遭受了天谴。几处尚未熄灭的余烬冒着青烟,散发出刺鼻的焦臭。空气中弥漫着尘埃、血腥、药草的苦涩,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死寂。
幸存下来的杂役弟子们,如同惊魂未定的鹌鹑,三三两两地蜷缩在相对完好的角落。他们大多身上带伤,或轻或重,灰布短打上沾满血污和尘土。眼神空洞,麻木的脸上残留着昨夜极致的恐惧,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茫然和对未来的绝望。几个伤势稍轻的,正默默地、机械地翻动着废墟,试图扒拉出一点能用的东西,或是寻找可能幸存的同伴。压抑的抽泣声偶尔在死寂中响起,更添凄凉。
药庐旁边那间本就简陋的草棚彻底塌了半边,昨夜惊心动魄的战场核心,此刻是一片更大的废墟。传功堂的墙壁只剩下半截,碎石瓦砾堆积如山。吴有道教习冰冷的身体被安置在一块相对干净的石板上,盖着一件干净的灰色布袍,脸上凝固着疲惫与一丝解脱。陈守拙教习躺在不远处,胸口的拳印依旧狰狞,气息微弱如游丝,在昏迷中不时发出痛苦的呻吟。阿九则被安置在另一边,他身体的高温己经退去,呼吸平稳了许多,但胸口的伤处依旧能看到被星光灼烧净化后残留的暗色痕迹,混乱规则的侵蚀并未完全根除,如同潜伏的毒蛇。他同样昏迷着,脸色苍白,只是眉宇间那抹野性似乎沉淀了下去,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深邃。
古河靠坐在那块刻着星轨的石墩旁。左臂的伤口被简单地用撕下的衣襟包扎着,深可见骨的伤痕边缘泛着不正常的黑气,混乱规则的侵蚀如同附骨之蛆,带来阵阵钻心的刺痛。灵魂深处的反噬也并未因昨夜星阵的爆发而平息,反而因为强行催动混沌棋盘虚影引导局势而更加沉重,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脑中不断搅动。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每一次心跳都带来眩晕和窒息感。
他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唯有那双眼睛,如同被寒冰淬炼过的黑曜石,深邃、冰冷,燃烧着一种近乎非人的冷静。昨夜的血火、绝望、星光的爆发、吴教习的陨落、赵磐的败退…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灵魂深处。他没有沉浸在悲伤或恐惧中,而是如同一个最冷酷的棋手,在复盘这惨烈的一局。
力量!昨夜的一切,再次无比清晰地印证了这两个字的分量!没有力量,再精妙的算计,再决绝的意志,在绝对的暴力面前,都是徒劳的挣扎!无论是守陵将的规则镇压,监棋使的抹杀意志,还是那灭世存在的冰冷俯瞰…唯有力量,才能撕开生路!
识海中,那融合了棋圣传承、《弃子篇》真意、阿九“马”之真意(此刻似乎还多了一丝星辰烙印)的混沌棋盘虚影,正极其缓慢地旋转着。虚影上的裂痕并未因昨夜星光的爆发而愈合多少,反而因为他的透支而显得更加黯淡。但虚影本身,却比之前更加凝实、厚重,散发出的那一丝亘古苍茫的气息,也似乎多了一点星辰的浩瀚意味。
古河强忍着灵魂的剧痛,将残存的精神意念,小心翼翼地沉入虚影之中。昨夜星阵爆发时,那浩瀚的星辰之力洪流冲刷过他身体的瞬间,虽然绝大部分力量都被阿九吸收,但仍有极其微弱的一丝,如同星尘般融入了他的混沌棋盘虚影。此刻,他正尝试沟通、炼化这微弱的星尘之力。
过程极其艰难痛苦。那星尘虽微,却蕴含着至高的星辰本源规则,霸道而浩瀚。每一次尝试引导,都如同用最纤细的丝线去拉扯奔腾的星河,引来灵魂层面的剧烈震荡和撕裂般的剧痛。汗水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身体因剧痛而微微痉挛。但他眼神中的冰冷火焰却燃烧得更加炽烈!
痛?比起昨夜濒死的绝望,这点痛算什么?!
他咬紧牙关,如同在刀尖上跳舞,一点一滴,极其缓慢地将那一丝丝微弱的星尘之力,引导、融入混沌棋盘虚影之中。虚影的光芒似乎因此而稍微稳定了一丝,虽然依旧黯淡,却多了一点微不可察的星辉流转。
就在他全神贯注于这痛苦的炼化时,一阵刻意压低的、带着谄媚和恐惧的脚步声,小心翼翼地靠近。
“古…古师兄…” 一个颤抖的声音响起。
古河猛地睁开眼,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刺向声音来源。
是赵墩。那个敦实憨厚的青年,此刻脸上沾满了黑灰,手臂上缠着渗血的布条,眼神中充满了恐惧和一种劫后余生的卑微。他手里捧着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里面装着半碗浑浊的凉水。
“古…古师兄…喝…喝点水吧…” 赵墩被古河的眼神吓得一哆嗦,差点把碗摔了,声音更加颤抖,“吴教习他…陈教习和阿九师兄都还…还需要人照顾…您…您可不能倒下…”
古河的目光在赵墩脸上停留片刻,那憨厚中带着惊惧的表情不似作伪。他缓缓收敛了眼中的冰冷,没有接碗,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声音嘶哑干涩:“放下吧。其他人…怎么样了?”
“死…死了三个…” 赵墩的声音带着哭腔,将碗小心地放在古河旁边的碎石上,“伤了十几个…王管事…还没醒…药庐塌了大半…剩下的药…不多了…” 他语无伦次地汇报着,眼神不时瞟向昏迷的吴有道和陈守拙,充满了无助。
古河沉默着。目光扫过这片惨烈的废墟,扫过那些蜷缩在角落、眼神麻木绝望的幸存弟子,最后落回赵墩身上。一股沉重的压力,无形地压在了他的肩上。陈教习重伤昏迷,吴教习身死,阿九昏迷未醒…此刻,这片废墟中,唯一还能保持清醒、拥有一定决断力的,竟只剩下他这个“来历不明”的新人。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身体的剧痛和灵魂的沉重,强迫自己冷静思考。如同在陵墓棋局中,面对那铺天盖地的骸骨军团和灭世石碑。
“赵墩。” 古河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虽然依旧嘶哑。
“在…在!” 赵墩如同受惊的兔子,连忙应声。
“把还能动的人,分成三组。” 古河语速不快,条理清晰,如同在下达军令,“第一组,轻伤的,立刻清理这片核心区域的碎石,把陈教习、阿九、还有…吴教习的遗体…转移到后面那间还算完整的库房里。小心,动作要轻。”
“第二组,伤势稍重但还能走的,去倒塌的药庐那边,仔细翻找,把所有还能用的药材、纱布、清水,全部收集起来!一点都不能浪费!”
“第三组,伤势最轻、力气最大的几个,跟着你,去废墟各处,寻找一切能用的东西!食物、水、能御寒的衣物、完整的工具!特别是…黑色的石头!像这样的!” 古河用脚点了点身下那块刻着星轨的石墩,“发现任何有刻痕的、或者感觉不同的石头,立刻报告我!”
赵墩听着古河清晰冷静的指令,眼中的茫然和恐惧似乎被驱散了一些,多了一丝找到主心骨的亮光。他用力点头:“是!古师兄!我…我这就去办!”
他转身,小跑着去召集人手。很快,死寂的废墟中响起了微弱的、带着惶恐和希望的呼喊声、搬动碎石的声音。幸存弟子们麻木的眼神中,似乎注入了一丝微弱的活力,开始按照指令艰难地行动起来。
古河看着赵墩笨拙却努力组织的身影,又看了看那些开始清理废墟、翻找物资的弟子。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食物、药品、御寒之物都极度匮乏,赵磐随时可能卷土重来,带着更恐怖的力量。这片废墟,依旧危机西伏。
他重新闭上眼睛,将意念沉入识海混沌棋盘虚影。这一次,他不再尝试炼化星尘,而是将虚影的力量极其微弱地散发出去,如同最精密的雷达,仔细地感知着脚下这片被星辰之力冲刷过的土地。
昨夜那浩瀚的星阵虚影虽然消散,但那磅礴的星辰之力并非完全消失。如同退潮后留在沙滩上的贝壳,这片土地深处,残留着无数微弱却精纯的星辰之力节点!它们如同沉睡的星子,散落在棋院的各个角落,与地面那些残破的石屋根基、露天棋盘的沟壑、尤其是那些散落的黑色巨石,隐隐呼应着!
他“看”到了!
在倒塌的传功堂地基深处,一块半埋的巨大黑石内部,闪烁着三道彼此交错的微弱星芒,如同一个残缺的“象步天罡”节点!
在露天棋盘中心“天元”位置的地下,一股相对凝练的星辰之力如同沉睡的泉眼,散发着稳固的气息,如同“帅镇中宫”!
在药圃边缘一块不起眼的断石下,几道细微的星轨刻痕勾勒出一个残缺的“炮架”轮廓…
更远处,在棋院边缘几块看似随意堆放、充当界碑的巨大黑石内部,也隐藏着或明或暗的星辰节点,如同散落的“卒子”拱卫西方!
一幅庞大、残破、却依稀可辨的星阵基座图景,在古河的识海混沌棋盘上缓缓勾勒出来!这基座虽然千疮百孔,许多节点黯淡无光,甚至彻底损毁,但它的框架仍在!它如同一个沉睡了万古的巨人骨架,深埋于青石棋院的地基之下!昨夜吴有道以生命为引、石墩星轨为匙,唤醒的不过是这巨人骨架的一根手指!
“河图…星阵…” 古河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棋圣以星辰为棋的至高阵法!它才是青石棋院真正的根基!是它,在昨夜引动了浩瀚星力,赋予了阿九那惊世一击的力量!
若能修复这星阵基座…哪怕只是修复一小部分…都将是他们在这绝境中最大的依仗!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哭腔的惊叫从不远处传来:“古…古师兄!不好了!王管事他…他醒了!在库房那边闹起来了!”
古河猛地睁开眼,冰冷的寒芒一闪而逝。王管事?那个在赵磐面前摇尾乞怜、反手就出卖他们的家伙!
他挣扎着站起身,忍着左臂和灵魂的双重剧痛,朝着临时安置伤员的库房走去。赵墩己经先一步跑了过去,正手足无措地拦在库房门口。库房里传来王管事那特有的、尖利刻薄却带着色厉内荏的咆哮:
“…滚开!你们这群贱骨头!知道老子是谁吗?!敢拦老子?!药呢?!最好的伤药给老子拿来!还有吃的!水!妈的…这鬼地方…老子一刻也不想待了!”
“吴有道那个老东西死得好!陈守拙也快咽气了吧?哈哈!活该!让你们跟监棋使大人作对!”
“还有那两个小畜生!古河!阿九!你们等着!等监棋使大人调集大军回来…定要将你们碎尸万段!挫骨扬灰!这破棋院…鸡犬不留!”
库房门口,几个负责照顾伤员的杂役弟子吓得脸色惨白,连连后退。赵墩涨红了脸,想阻拦又有些畏惧。
古河面无表情地走到库房门口。库房内光线昏暗,王管事瘫在一堆干草上,一条腿不自然地扭曲着,显然是昨夜被赵磐随手一击震断了骨头。他脸上满是血污和淤青,三角眼却闪烁着怨毒和疯狂,看到古河出现,更是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挣扎着想要站起,嘴里不干不净地咒骂着:
“小畜生!你还敢过来?!都是你们!是你们害死了吴有道!害得棋院变成这样!害得老子…”
“闭嘴。” 古河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冰冷的刀锋,瞬间切断了王管事的咒骂。
王管事被这冰冷的语气和古河那毫无感情的眼神慑得一滞。
古河的目光扫过库房内。陈守拙和阿九被安置在相对干净的角落,依旧昏迷。其他伤员蜷缩在另一边,惊恐地看着这边。角落里,吴有道冰冷的遗体盖着布袍。
他缓缓抬起未受伤的右手,指向角落里吴有道的遗体,声音平静得可怕:“把他拖出去。”
王管事一愣,随即脸上露出狂喜和扭曲的笑容:“哈哈!对!拖出去!扔到荒原喂雾魇!这老东西死有余辜…”
“我说,” 古河的声音依旧冰冷,打断了王管事的狂笑,“把他(指王管事)拖出去。扔到界碑外的荒原里。”
库房内瞬间死寂!
王管事脸上的狂笑瞬间凝固,化为极致的惊恐和难以置信:“你…你说什么?!你敢?!我是棋院管事!我…”
“动手。” 古河不再看他,目光转向赵墩和那几个吓呆的弟子,语气不容置疑,“立刻。”
赵墩看着古河冰冷的侧脸,又看了看角落里吴教习的遗体,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昨夜王管事那谄媚卖命的嘴脸和此刻的丑态在他脑海中闪过!他猛地一咬牙,对着旁边两个身材还算壮实的弟子吼道:“还愣着干什么!听古师兄的!把这狗东西拖出去!”
“不!你们敢!放开我!我是管事!赵墩!你反了!古河!你这小畜生不得好死!监棋使大人会为我报仇的!啊——!” 王管事如同杀猪般嚎叫起来,拼命挣扎,断腿的剧痛让他面孔扭曲。
赵墩和那两个弟子咬着牙,不顾王管事的踢打咒骂,如同拖死狗般,将他从干草堆里拽起,不顾他杀猪般的惨嚎和断腿拖在地上发出的摩擦声,硬生生地拖出了库房,朝着棋院界碑外那片翻滚着灰白浓雾、潜藏无数杀机的荒原拖去!
凄厉的咒骂和求饶声迅速远去,最终被荒原的风声和浓雾彻底吞噬。
库房内重新恢复了死寂。幸存的弟子们看着古河那依旧平静无波的侧脸,眼神中充满了敬畏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如同石头般的新杂役,此刻在他们眼中,变得如同荒原本身一样冰冷而不可测。
古河没有理会众人的目光。他走到吴有道的遗体旁,默默地鞠了一躬。又走到陈守拙和阿九身边,检查了一下他们的状况。陈守拙气息依旧微弱,但似乎稳定了一些。阿九的体温完全恢复正常,胸口的伤口在星光净化后恢复得很快,只是混乱规则的侵蚀依旧顽固。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走出库房,重新回到那块刻着星轨的石墩旁坐下。冰冷的石墩触感让他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些。
他拿出怀中的《弃子篇》真本石板,手指着那冰冷的刻痕。昨夜星阵爆发时,石板背面那片“河图”星图曾短暂地变得无比清晰、活跃,与整个星阵基座产生了强烈的共鸣。这石板…不仅是棋谱,更是开启和掌控这地下星阵基座的关键钥匙之一!
“修复星阵…需要力量…需要资源…更需要…时间…” 古河看着这片死寂的废墟,看着那些在恐惧和绝望中挣扎的幸存者。
赵磐虽然被阿九那惊世一拳重创轰飞,但他绝不会善罢甘休!下一次卷土重来,必然是雷霆万钧之势!以棋院此刻的残破,根本无法抵挡。
唯一的生路,就是抢在赵磐恢复并调集力量之前,尽可能修复地下那残破的星阵基座!哪怕只是修复一小部分,激活其防御之力,也能多一分自保的希望!
他再次闭上眼,强忍着剧痛,将意念沉入识海混沌棋盘虚影。虚影之上,清晰地勾勒出地下那残破星阵基座的轮廓。无数的星辰节点如同黯淡的星辰,散落在废墟各处。
“第一步…找到并点亮所有暴露或易寻的节点…” 古河在脑海中默默推演,“以石墩星轨为核心…串联…”
他需要人手!需要那些幸存弟子成为他的眼睛和手脚!去翻找,去挖掘,去清理覆盖在节点上的废墟!他需要集中所有能找到的资源!食物、药材、御寒之物…维持住这些幸存者的基本生存和战斗力!
他需要时间!需要在这片废墟之上,在监棋使的死亡阴影笼罩下,争分夺秒地…重构棋局!
古河缓缓睁开眼,冰冷的目光扫过正在废墟中艰难劳作的幸存弟子们,扫过这片埋葬了吴有道、重创了陈守拙和阿九、也差点埋葬了他们所有人的破败之地。
一丝决绝的火焰,在他眼底深处无声地燃起。
青石棋院,这方被星辰之力冲刷过的废墟,不再是单纯的庇护所或囚笼。
它,是棋盘。
是战场。
也是…他们最后的堡垒。
他深吸一口冰冷而带着尘埃的空气,将怀中冰冷的《弃子篇》石板和温润的棋子,攥得更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