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梆子声穿过相府游廊时,绣房的槅扇窗还亮着如豆灯火。苏锦绣立在檀木架前,指尖划过《江南商路图》上蜿蜒的运河线条,绢本上的朱砂标记在烛光下泛着暗红,恰似多年前漕帮火并时溅在地图上的血点。案头摊开的泛黄手记正翻到"织造局"一页,蝇头小楷记载着万历年间运绸船队遇劫的旧事,纸页边缘被虫蛀出细密的孔洞,像极了此刻相府库房空空如也的架子。
"小姐,该用安神汤了。"春桃端着青瓷碗进来,碗中汤药的苦香混着窗外飘来的睡莲气息。她见苏锦绣盯着地图喃喃自语,月光透过窗棂在她素色衣裙上投下斑驳的影,恰似绣绷上未完成的《山河社稷图》。
"运河...漕帮..."苏锦绣突然转身,墨玉簪上的珍珠流苏扫过架上的绣线匣,发出细碎声响,"去年汛期,漕帮船队曾在三日内从扬州抵京。"她的指尖点在地图上的清江浦码头,那里用朱笔圈着个小小的"陆"字。
春桃手中的汤碗险些滑落,药汁溅在她月白比甲上,晕开深色的痕:"小姐,您不会真要和漕帮合作吧?"她想起坊间传闻里,那些在运河上刀尖舔血的汉子,腰间总挂着用敌人指骨磨成的骰子,"前年沈家商队就是在清江浦被他们劫了货......"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苏锦绣从紫檀木匣中取出玄色斗篷,斗篷边缘用银线密绣着北斗七星,在烛光下明明灭灭。她想起王管事提到苏玉柔勾结太子截货时,袖口沾着的漕帮特有鱼腥味,"太子能买通江南织造局,我就能借漕帮的船。"
更漏滴到西更,漕帮总舵的船坞笼罩在薄雾中。三十六艘乌篷船并排泊在码头上,船舷挂着的羊角宫灯在水汽中晕开橘黄的光,照亮了船头悬挂的黑色蜈蚣旗。苏锦绣踩着摇摇晃晃的跳板上岸,玄色斗篷的下摆扫过湿漉漉的木板,惊起一群躲在船缝里的螃蟹。
"哪来的丫头片子?"船头突然跳下条赤膊汉子,腰间鱼皮鞘里的短刀在月光下闪着冷光。他盯着苏锦绣腕间的墨玉镯,喉结滚动着吐出口烟圈,"陆帮主的地盘,岂是你能闯的?"
话音未落,内舱帘栊响动。一个身着墨绿劲装的男子扶着舱门走出,翡翠扳指在月光下泛着莹润的光。他约莫西十岁年纪,额角有道从眉骨延伸至下颌的刀疤,却衬得双眼愈发锐利如鹰:"苏大小姐深夜造访,不知有何指教?"
苏锦绣摘下斗篷兜帽,月光照亮她鬓边的墨玉簪:"陆帮主好眼力。"她望着男子腰间缠着的九节鞭,鞭梢系着的骷髅头牙齿间卡着半截红绳,"我想包下贵帮整个夏汛的船队,从扬州运一批云锦到京城。"
陆沉舟挑眉,翡翠扳指在掌心轻轻转动:"包下整个船队?"他身后的舵工们发出一阵低笑,有人摸着腰间的弯刀,"苏大小姐可知,去年三皇子包船运粮,也只敢要十艘船。"
"我与三皇子不同。"苏锦绣从袖中取出一方素绢,抖开时金丝绣成的锦鲤在月光下活灵活现。那锦鲤的鳞片用十二种不同捻度的金线叠绣,尾鳍处暗藏的荧光粉在水汽中透出幽蓝,恰似真鱼在水中摆尾。
陆沉舟的目光陡然收紧,探身细看时,鼻尖嗅到素绢上淡淡的龙涎香——那是宫廷贡品才有的熏香。他想起三日前太子府的人来谈运绸生意,出价虽高,却连半幅像样的绣样都拿不出。
"我为帮主绣一幅《百舸争流图》,"苏锦绣将素绢覆在旁边的酒坛上,金丝锦鲤仿佛游进了坛中烈酒,"用南海鲛人泪调和金粉,挂在总舵主厅,百年不褪色。"她顿了顿,望着陆沉舟眼中一闪而过的贪婪,"但条件是,我的货船要比太子的船队早三日到岸。"
码头上突然陷入死寂,唯有江水拍打着船舷的声响。陆沉舟转动着翡翠扳指,指腹着扳指上雕刻的饕餮纹——那是漕帮与东宫密会时的信物。他想起太子承诺的西域香料,又看看眼前少女腕间的墨玉镯,那玉质分明是当年相府老夫人的陪嫁。
"有意思。"陆沉舟突然大笑,笑声震得船头灯笼乱晃,"太子那厮想拿老子当枪使,老子偏要帮相府绣娘一把!"他抬手拍向苏锦绣肩头,却在触到她斗篷时猛地收回——那衣料竟是用西域天蚕丝织成,水火不侵。
"成交!"陆沉舟从腰间解下枚青铜令牌,牌面刻着条昂首的蜈蚣,"持此牌去清江浦码头,见着黑旗白幡的船,自有人接应。"他望着苏锦绣转身时,斗篷下露出的月白襦裙,裙角用银线绣着的千里江山图在月光下流动,突然想起年轻时见过的相府老夫人,也是这般在绝境中绣出天地的女子。
更漏滴到五更,苏锦绣踩着跳板回岸时,身后传来陆沉舟的声音:"苏小姐可知,太子的船队载的不是绸缎?"她脚步未停,听着江风吹动蜈蚣旗的猎猎声响,知道陆沉舟没说出口的话——那些船上装的,是望春庄运来的兵器。
春桃提着灯笼迎上来,见自家小姐斗篷上沾着的水汽,突然想起幼时听老嬷嬷说的话:"苏小姐的针尖能绣出花,也能在刀光剑影里缝出条活路。"此刻东方泛起鱼肚白,运河上的薄雾渐渐散去,漕帮的船队在晨光中扬起黑帆,恰似苏锦绣为太子准备的,那幅即将在京城展开的,用针尖与船桨共同绣就的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