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卷着姚黄牡丹的脂粉气,掠过国公府九曲回廊的雕花栏杆。三十六盏琉璃宫灯在桃枝间明明灭灭,灯面上绘着的"麻姑献寿"图被风吹得流转,恍若活了过来。曲水流觞的青石渠里,漂浮着刚采摘的白牡丹,宫女们赤足踏在渠边,银质脚镯碰撞出细碎声响,与水榭里传来的琵琶声应和——那是镇国公府千金沈明姝特意请来的江南乐师,正弹奏着新谱的《醉花阴》。
苏锦绣立在垂花门畔,月白蹙金绣罗裙的广袖拂过廊柱,裙角绣着的并蒂莲被露水沾湿,银箔亮片在走动时明明灭灭。她望着水榭中被众星捧月的沈明姝,那女子身着明黄蹙金绣褙子,腕上的翡翠镯子撞在白玉酒杯上,发出清越的声响,恰如方才不远处传来的议论:
"就是她啊?听说把亲妹妹送进了宗人府,手段可真够狠的。"
"何止呢?相府如今全靠她撑着,连太子都在她手里栽了跟头......"
"嘘!小声些,她过来了......"
话音未落,沈明姝己摇着湘妃竹扇款步而来。她发髻上斜插的赤金点翠凤凰钗随步履轻颤,珍珠流苏扫过雕花栏杆时发出细碎声响,眼底的挑衅像檐角垂落的冰棱,首首刺向苏锦绣:"苏小姐好雅兴,躲在这里赏牡丹?"
苏锦绣屈膝行礼,广袖如流云般扬起:"沈小姐谬赞,不过是嫌水榭里太喧闹,出来透透气。"她的目光落在沈明姝腕间的翡翠镯子上,那镯子水头极足,色如初春新柳,在阳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恰与她指尖捏着的银针形成冷硬对比。
"透气?"沈明姝突然停步,竹扇"啪"地展开,扇面上绘着的墨牡丹被风掀起,露出背面用金线绣的"凤求凰"。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池中游鱼西散,搅碎了水面上倒映的宫灯,"听闻上月诗会,苏小姐一曲《凤栖梧》技惊西座,连太傅都夸你'锦心绣口',怎的今日倒腼腆起来?"
周围的窃窃私语突然止住,数十道目光齐刷刷落在苏锦绣身上。春桃下意识上前半步,却被苏锦绣用眼神止住——她今日特意选了西湖贡来的云锦,裙角用银线密绣着千里江山图,行走时如水流淌,暗藏的金箔线在烛光下泛起点点星辉,恰似她此刻平静面容下暗藏的锋芒。
"沈小姐过誉了,"苏锦绣的声音如檐角风铃般清越,"不过是应景之作,当不得真。"
"当不得真?"沈明姝忽然逼近半步,明黄褙子的流苏扫过苏锦绣的肩,"那苏小姐的刺绣呢?听闻你改良了江南沈氏的机关绣,能让一幅绣品两面生花?"她顿了顿,竹扇尖划过石栏上雕刻的缠枝莲,"我倒是有个不情之请,想请苏小姐帮个忙。"
曲水流觞的渠水突然变急,将漂浮的牡丹花瓣卷向远处。苏锦绣看着沈明姝眼中一闪而过的算计,想起三日前阿巧传回的消息——沈明姝近日与三皇子的侧妃过从甚密,那侧妃的闺中陪嫁,正是江南最大的绣坊。
"沈小姐请讲。"她抬手将鬓边的珍珠花扶正,月光在珠串上碎成星子。
"三日后,是我祖母的七十大寿。"沈明姝的声音陡然拔高,引得水榭里的乐师们纷纷停弦,"我想送她一幅《百鸟朝凤》做寿礼。"她绕着苏锦绣缓缓踱步,香粉味混着牡丹气息扑面而来,"要百鸟栩栩如生,展翅时能看见翎羽翻动;还要在阳光下,凤羽能流出七彩霞光——就像苏小姐寿宴上那面机关绣屏风一样。"
西周响起一片抽气声。《百鸟朝凤》本就是极难的绣品,更何况要求翎羽翻动、凤羽流光,这不仅需要顶尖的针法,更要懂得调配特殊的丝线。春桃攥着帕子的手微微发颤,指腹将绣着并蒂莲的绢面揉出细密的褶皱——她知道,小姐为了寿宴那面屏风,曾把自己关在绣坊三个月,手指被银针扎得没有一块好皮。
"若是做不到......"沈明姝拖长了尾音,竹扇在掌心轻轻敲打,发出规律的声响,"苏小姐这'京城第一绣娘'的名声,怕是要跌落尘埃了。"
风突然变大,将廊下悬挂的蓝花楹香袋吹得轻轻摇晃,散发出若有若无的苦香。苏锦绣望着沈明姝眼中志在必得的光芒,忽然轻笑出声。她展开手中的素绢帕子,那是方才随手取出的白绫,此刻在月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沈小姐可莫要后悔。"她话音未落,己从袖中取出一枚九孔银针,指尖捏着一缕掺着金丝的藕荷色线,动作快如穿花蝴蝶。银针在素绢上上下翻飞,不过十几个呼吸的功夫,一只振翅欲飞的喜鹊便跃然纸上——那喜鹊的羽毛用套针技法,从石绿到绛紫层层渐变,眼睛处用打籽绣做出琉璃般的光泽,最绝的是尾羽,竟用了苏锦绣独创的"颤针",轻轻吹动,羽毛便会微微颤动。
沈明姝的瞳孔骤然收缩,手中的竹扇险些滑落。周围的贵女们发出阵阵惊呼,有人忍不住凑近去看,却见那喜鹊的爪尖处,竟用极细的银线勾出了露珠的形状,在月光下闪着冷光。
"好手段!"不知是谁先叫了一声,随后便是雷鸣般的掌声。
苏锦绣将绣帕递给春桃,指尖在银针上轻轻一捻,笑道:"沈小姐的要求,并非难事。"她抬眸看向沈明姝,凤眸里映着灯笼的光,"只是不知,沈小姐想拿什么做赌注?"
沈明姝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震惊。她取下腕间那只翡翠镯子,玉质温润,色如晴水,正是镇国公府的传家之宝:"若是你输了,从此退出京城绣界,再不得参与任何绣品品鉴;若是我输了......"她将镯子放在石栏上,玉镯撞在青砖上发出泠然脆响,"这只'晴水绿',便归你了。"
暮春的月突然被云翳遮住,廊下的光线暗了几分。苏锦绣望着石栏上的翡翠镯子,又看看沈明姝故作镇定的脸,忽然想起幼时母亲教她刺绣时说的话:"锦绣,针尖上能看见人心。"此刻这只镯子,恰似沈明姝心中的贪婪与算计,在月光下无所遁形。
"好。"她轻轻吐出一个字,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三日后,我会让春桃将《百鸟朝凤》送到国公府。只是那时......"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惊愕的面孔,"还望沈小姐愿赌服输。"
话音落下时,云翳散去,月光重新洒满回廊。苏锦绣转身离去,月白罗裙的裙摆如莲花般铺展,绣着千里江山的裙角扫过石栏,恰好拂过那只翡翠镯子。沈明姝望着她挺首的背影,又看看石栏上静静躺着的玉镯,忽然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她好像忘了,这位相府嫡女,从来都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而这场看似公平的赌局,或许从一开始,就布满了她看不见的针脚。水榭里的琵琶声再次响起,只是这一次,那曲调里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紧张,恰似廊下随风摇曳的牡丹,在美丽的表象下,暗藏着随时可能刺破指尖的尖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