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的雪粒裹着刀子般的北风,劈头盖脸砸在清欢书院的窗棂上,发出细碎的敲击声。偏房内,土灶里的柴火噼啪作响,蒸腾的暖意与屋外的严寒形成鲜明对比。苏晚跪在铺着稻草的泥地上,双手沾满掺了麦秸的黏土,正专注地捏出连绵起伏的山峦。泥浆顺着指缝缓缓流下,在她补丁摞补丁的裙摆上晕开深色痕迹。
虎娃蹲在她身侧,腮帮子鼓成小包子,用力将秫秸一根根削尖。少年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在火光映照下闪闪发亮。他时不时抬头望向紧闭的木门,耳朵像受惊的小鹿般支棱着,仔细分辨着门外雪落的声音。当新削好的秫秸扎进黏土,一座错落有致的村庄模型便又添了几分生气。
"吱呀——"木门被猛地撞开,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粒灌进屋内。刘夫子抱着厚重的《春秋》跨进门槛,棉鞋在结冰的门槛上磕掉半块积雪。他扫过满地狼藉的沙盘材料:散落的陶片、削尖的秫秸、还有揉成团的桑皮纸,眉头瞬间拧成死结。
"苏姑娘,这成何体统!"老夫子的戒尺重重敲在门框上,惊得梁上的燕子窝轻轻晃动,"圣人典籍不教,反倒摆弄这些泥巴?"他的目光落在苏晚胳膊上那道新鲜的血痕——是被秫秸划破的,还渗着血丝。
苏晚首起腰,粗布裙角扫过地上的陶片。那些陶片都是学生们亲手捏的"灾民"人偶,虽然歪歪扭扭,却各有神态:有的拄着拐杖,有的背着襁褓,还有个陶俑手里还攥着用炭灰画的"求"字。
"刘夫子,您看这河道。"她用袖口随意擦了把额角的汗,露出胳膊上那道醒目的红痕,指尖指向沙盘中央蜿蜒的凹槽。虎娃立刻会意,双手捧着陶碗,将清水缓缓注入"河道"。水流顺着凹槽蜿蜒而下,在"村庄"前分成两股。
"虎娃算出,"苏晚蹲下身,指尖沿着水流比划,"上游堤坝加高两尺,下游三个村庄就要断流。"她的声音沉稳有力,在暖意融融的偏房里回荡。
老夫子凑近细看,浑浊的眼睛突然睁大。沙盘上用炭灰标着密密麻麻的数字,旁边歪歪扭扭写着"水势推演"西个大字。他的戒尺无意识地敲打着《春秋》封皮,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昨天课堂上的场景:虎娃涨红着脸,怎么也记不住《诗经》的韵脚,如今却能精准画出等高线,算出水流走势。
卯时三刻,门扉再次被撞开,这次的力道更大,连门框都发出吱呀的呻吟。王举人带着县丞闯了进来,县丞官服上的獬豸补子随着动作微微晃动,官靴上的积雪还未化尽,就在沙盘边缘留下深色的泥印,险些踢翻"河道"里的水。
"荒唐!"县丞的呵斥声震得屋梁上的积雪簌簌掉落,"治水乃朝廷大事,岂容你们这些毛孩子瞎折腾?"他的目光扫过沙盘,满是不屑。
"朝廷的事,也是百姓的事。"兰兰突然从人后钻出来,怀里紧紧抱着十几个陶俑。少女的棉鞋早磨破了底,脚趾头冻得通红,却丝毫不影响她清亮的嗓音,"上个月饿死的张阿婆,到咽气都攥着讨来的半块馒头。"她轻轻将陶俑摆在"村庄"废墟旁,声音发颤,"这些人等不及朝廷开会,就像沙盘里的水,堵不住就得疏。"
话音未落,苏晚突然拔掉用秫秸扎成的"堤坝"。清水瞬间奔涌而下,冲散了代表"流民"的陶片,却在新挖的渠道里重新汇聚,形成新的水流。"您看,"她蹲下身,指尖蘸着水渍在沙盘上画出分流图,"堵住缺口只是权宜,疏通河道才能治本。"
县丞盯着沙盘里重新站立的"灾民"陶俑,想起衙门外那个冻毙的老乞丐——老人到死都保持着向路人伸手的姿势。他的官帽微微歪斜,眼神却渐渐亮起来。王举人正要开口反驳,却被县丞抬手制止:"让他们说完。"
雪不知何时停了,夕阳的余晖透过结着冰花的窗棂,洒在沙盘上。经过重新改造的"河道"闪着微光,虎娃用红绳标出的堤坝加固处清晰可见。学生们围在沙盘旁,鼻尖冻得通红,却专注地讨论着如何调整水流走向。有人用炭笔在沙盘边缘画着标记,有人用秫秸搭建新的堤坝模型。
刘夫子默默放下怀中的《春秋》,弯腰捡起虎娃掉落的炭笔。他的手微微颤抖,在沙盘边缘添了几笔芦苇。"明日,"老夫子声音有些发涩,"把《禹贡》里的治水篇章,结合沙盘再讲一遍。"
王举人悄悄退到门边,他华贵的皮袍蹭过门框,带落几片积雪。看着孩子们专注争论的模样,他突然想起自家书房里那些落满灰尘的治水图册——那些图册精美绝伦,却从未派上用场。而眼前这个用泥巴和秫秸搭成的小小世界,正用最朴实的方式,讲述着比任何典籍都更鲜活的治国之道。
窗外,一轮红日缓缓西沉,将整个沙盘染成温暖的金色。清欢书院的偏房里,讨论声依旧热烈。那些沾满泥土的手,那些冻红的鼻尖,还有闪烁着智慧光芒的眼睛,正在这片被白雪覆盖的大地上,书写着属于寒门学子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