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清贵翰林的窘境

翰林院那场石破天惊的“夫妻论战”,余波未平。

一时间,“沈修竹”这个名字,在京城的文人圈子里,成了个小小的传奇。

人人都在议论那个在文渊阁舌战群儒的探花郎,更在私下里津津乐道他那位才学见识丝毫不让须眉的神秘夫人。

沈修竹走在翰林院里,往日那些或明或暗的讥讽、嫉妒的眼神,如今都变成了敬畏与好奇。就连曾经不可一世的李翰林,见到他都得绕道走,生怕再自取其辱。

风光,是前所未有的风光。

然而,这风光的背后,是看不见的暗流。

这日,沈修竹刚从翰林院下值回来,心情颇为舒畅。一进门,就见府里的老管家沈忠,正一脸愁苦地等在院门口,那张老脸皱得像一团苦瓜。

“姑爷,您可算回来了。”沈忠快步迎上来,手里还捧着一本陈旧的账本。

沈修竹心情好,便开了句玩笑:“忠叔,又有什么难事,让你这副表情?”

沈忠欲言又止,看了看不远处正在花圃里专心修剪花枝的苏月卿,把沈修竹拉到一旁,压低了声音道:“姑爷……您,您还是自己看吧。”

说着,他将那本空瘪瘪的账本递了过来。

沈修竹心中一“咯噔”,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接过账本,随意翻开。

起初,他还看得漫不经心。

可越往后翻,他的脸色就越是凝重,翻页的手指也渐渐变得僵硬。

账本上,每一笔支出都清清楚楚:

“购《前朝野史考》孤本,三两银。”

“购徽州李氏贡墨,一锭,一两五钱。”

“购北地紫毫笔三支,二两银。”

“王大夫出诊费及药费,合计八两。”

“夫人为姑爷调理身子,采买百年老参、灵芝、当归等上好药材,共计一十五两……”

……

一笔笔,一件件,全是为他花的。

而账本的最后一页,是收入。上面只有孤零零的一行字:

“翰林院六品侍读,月俸,十二两。”

最后,是结余。

那个数字,是一个刺眼的“负二十七两”。

沈忠在一旁,声音都快哭了:“姑爷,府里的米缸,明日就要见底了。前几日给您买的那几本书,还有夫人日日给您炖补品的药钱,都是……都是老奴我厚着脸皮去药铺赊的账啊!”

“如今夫人的嫁妆己经耗去了大半,再这么下去,不出半月,咱们府里……怕是真的要揭不开锅了!”

“轰”的一声!

沈修竹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他一个六品翰林,堂堂新科探花,府中竟己到了要靠赊账度日的地步!

他那些经天纬地的学问,那些针砭时弊的策论,在这一刻,在“揭不开锅”这西个字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可笑。

巨大的羞耻感与无力感,像潮水一般将他淹没。

他这才猛然惊觉,自己这些日子,只顾着在妻子的指引下高歌猛进,享受着打脸小人、名声鹊起的,却从未想过,支撑着这一切的,是妻子那正在飞速消耗的嫁妆!

是她,在背后默默地,为他的“上进”和“体面”,支付着昂贵的代价。

他失魂落魄地挥退了管家,一个人,一步步挪进了书房。

他看着满屋子的书,看着书案上那些名贵的笔墨纸砚,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烧。

怎么办?

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卖掉自己的藏书,卖掉那些前朝名家的字画。那些东西,也能换不少银子。

可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他自己否决了。

那是文人的脸面,是他的风骨和傲气!

但是……骨气能当饭吃吗?风骨能让忠叔不再愁眉苦脸吗?能让他的妻子,不再需要典当自己的嫁妆来为他铺路吗?

沈修竹在书房里枯坐了整整一个下午。

从日上中天,到夕阳西下。

他脑子里乱成一团,前所未有的茫然。他可以辩倒一个李翰林,可以看穿一份史料里的陷阱,甚至可以谋划如何对抗魏相……但他却想不出,该如何凭自己的本事,挣来一粒米,一文钱。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他今日,才算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这句话里的苦涩与心酸。

天色渐暗,窗外的晚霞将庭院染成一片暖红。

沈修竹终于站了起来。

他想明白了。

脸面、风骨……这些东西,在现实的生存面前,一文不值。

连家都养不活,何谈庇护妻子?连柴米油盐都发愁,又拿什么去和富可敌国的魏相斗?

他必须放下那点可笑的、仅存的清高了。

他做出了一个或许是他这辈子最重要的决定。

他不再是一个人苦思冥想。

他拿起那本让他无地自容的账本,走出了书房。

苏月卿还在花圃里。

她己经修剪完了花枝,正拿着一把小小的水壶,悠闲地给一株名贵的兰花浇水。夕阳的余晖笼罩着她,让她那清冷的身影,都带上了一丝柔和的暖意。

沈修竹走到她身后,站定。

苏月卿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头也不回地问道:“想好了?”

沈修竹一怔,随即苦笑。是了,这府里有什么事,是能瞒得过她的?

他没有绕弯子,也没有找任何借口。

他走上前,将那本薄薄的、却重若千斤的账本,递到了她的面前。

他深吸一口气,迎着妻子看过来的、平静如水的目光,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坦诚与郑重,一字一句地说道:

“夫人,我……无能为力了。”

“这家,今后……还请夫人做主。”

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沈修竹感觉自己身上某个沉重的、虚浮的壳,彻底碎裂了。有羞愧,有窘迫,但更多的,是一种卸下重担后的轻松。

苏月卿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

她看到了他眼中的挣扎,看到了他最终的决然,更看到了那份决然背后,全然的、毫无保留的信任。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的夫君,才算是真正褪去了探花郎那层不食人间烟火的外衣,开始拥有了一副能够扛起责任,也能担起未来的……肩膀。

她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平静地接过了那本账簿,随手放在了一旁的石桌上。

然后,她用清冷依旧,却莫名让人心安的声音,缓缓开口:

“坐吧。”

“这事,我早有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