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病一场,再睁开眼时,沈修竹感觉整个世界都变得不一样了。
身体尚有些虚软,但心头那块一首压着他的巨石,却悄然不见了。
他不再视苏月卿为新婚之夜闯入他生活里的“严师”或“罗刹”。
当他看着那个依旧清冷的身影为自己端来汤药时,他看到的,是一个背负着血海深仇、拼了命想在悬崖边拉住他、不让他重蹈覆辙的同路人。
他那颗属于探花郎的、清高又脆弱的自尊心,在见识了她不眠不休的照料和那瞬间的脆弱后,被彻底地、心甘情愿地碾碎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与坚定。
他想,他得帮她。不,是帮他们自己。
于是,在他病愈的第二天,当苏月卿再次面无表情地拿来一卷新的“功课”时,沈修竹没有半分抗拒,反而主动迎了上去。
那是一张巨大无比的宣纸,上面用细密的蝇头小楷,绘制了一张错综复杂、宛如蛛网般的图谱。
图谱的中央,是两个如雷贯耳的名字——【皇帝】与【魏相】。
以这两个名字为中心,无数条线纵横交错,牵连出上百个名字,囊括了从六部九卿到翰林院、国子监,再到京畿卫所的各级官员。
每一个名字旁,都标注着他的派系、籍贯、同年、师生,甚至是七拐八弯的姻亲关系。
“这是《京中百官关系图谱》。”
苏月卿的声音依旧听不出情绪。
“三日之内,背熟它。我要你做到,随便提起一个名字,你就能说出他背后所有的人脉网络。”
若是三天前,沈修竹听到这种要求,定会觉得这是天方夜谭,是故意刁难。
可现在,他只是郑重地接过那张沉甸甸的图谱,深深看了一眼妻子眼下尚未褪尽的青黑,重重点了点头。
“好。”
……
然而,决心是一回事,现实是另一回事。
当天晚上,沈修竹就体会到了什么叫“真正的折磨”。
他坐在灯下,对着那张图谱,只觉得头晕眼花。
这些名字和关系,孤立地看,他都认识。可一旦组合在一起,就变成了一团理不清的乱麻。
他才刚记下“吏部侍郎张诚是魏相的得意门生”,一转眼又看到“张诚的儿女亲家是户部的一个主事”,再往下看,那个主事的老师又是魏相的政敌……
他用尽了所有读书人会的法子——分门别类、反复诵读、强行记忆。
可一个时辰过去,他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记住一个,忘了三个。
挫败感油然而生。
他忍不住想,若是考校时,在月卿面前磕磕巴巴,答不上来,岂不是白费了她一番心血?更让她失望?
不行!
沈修竹烦躁地放下笔,在书房里来回踱步。
死记硬背,是蠢办法。他沈修竹堂堂探花郎,难道连这点东西都记不住?肯定有别的法子……一定有……
他的目光,在书案上扫过,最终落在了自己写废的草稿纸上。
上面有几行他无意识中写下的诗句。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猛地照亮了他的脑海!
对啊!
我最擅长的是什么?是诗词文章啊!
既然枯燥的背诵行不通,何不把它变成我最熟悉的东西?
沈修竹的眼睛瞬间亮了。他重新坐回书案前,脸上先前的烦躁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文人找到了创作灵感的兴奋。
他铺开新纸,提笔蘸墨,口中念念有词。
这一次,他写的不再是枯燥的名字,而是一句句诙谐押韵的——打油诗。
“吏部张侍郎,拍马技术强,岳父是魏相,走路鼻朝上。”
“同僚李翰林,祖上有点荫,表舅在兵部,狐假虎威名。”
“都察院御史,姓王脾气首,专弹魏相党,堪称茅厕石。”
他越写越顺,越写越是眉飞色舞。那些原本枯燥乏味的人名、派系,在他的笔下仿佛活了过来,变成了一个个鲜活有趣的小故事。
他不仅将人物关系编了进去,甚至还将苏月卿偶然提及的、那些官员的性格特点和趣闻轶事,都巧妙地融入其中。
这一夜,书房里的灯,亮到了天明。
……
三日期限己到。
苏月卿走进书房,准备考校。
她本以为会看到一个愁眉苦脸、眼巴巴等着她划重点的夫君。
谁知,沈修竹早己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神情中非但没有半点紧张,反而带着一丝……胸有成竹的、小小的得意?
“你……都记下了?”苏月卿都有些不确定了。
沈修竹站起身,煞有介事地对着她拱了拱手,学着戏台上的说书先生,清了清嗓子。
“夫人请上座,考官请出题。下官不才,前来作答!”
苏月卿秀眉微蹙,心中升起一丝不悦。
她最反感的就是这种轻浮的态度。这般生死攸关的大事,他竟还有心思开玩笑?
她按捺住性子,冷着脸坐下,随手指着图谱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工部屯田司郎中,赵源。”
沈修竹立刻接口,摇头晃脑地“吟”道:
“小小屯田郎,京郊有农庄。看似老实人,实为魏相仓。每年秋收后,粮食不知向。”
嗯?
苏月卿微微一愣。这打油诗虽不登大雅之堂,但信息分毫不差,甚至还点出了赵源是魏相敛财“白手套”的这层隐秘关系。
她不动声色,又点了一个。
“大理寺少卿,刘正风。”
沈修竹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少卿刘正风,两袖一阵风。看似是孤臣,恩师乃国公。太子常问策,前途一点红!”
这一次,苏月卿的眼神彻底变了。
刘正风是太子背后隐藏的智囊这件事,是她前世在沈家被抄后,才从纷乱的消息中得知的绝密!她也只是随口提了一句,没想到,他竟也编了进去,还记得如此牢靠!
她不信邪,开始专门挑那些关系最隐秘、最错综复杂的人物来问。
“魏相的庶子,魏俊。”
“纨绔大草包,遛狗兼逗猫。平生无大志,只爱逛青窑。若要寻突破,此处可下刀!”
“禁军校尉,陈武。”
“校尉陈武猛,出身在寒营。性子烈如火,不屑魏相盟。如今不得志,他日必高升!”
一个又一个问题抛出,沈修竹对答如流,甚至举一反三,将那些打油诗串联起来,形成了一幅生动有趣的“官场百态图”。
苏月卿从最初的微蹙眉头,到惊讶,再到后来,那双冰冷的凤眸深处,渐渐漾起了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光。
当沈修竹背完最后一首,得意洋洋地看着她,像个等待夸奖的孩子时,苏月卿紧绷了两世的嘴角,终于,忍不住极轻微地向上勾了一下。
那抹笑意,比昙花一现还要短暂。
她立刻就收敛了表情,恢复了平素的清冷,淡淡地评价道:“歪门邪道,不务正业。但……记得倒还算清楚。”
说完,她便起身,转身欲走,仿佛多待一刻,自己的“严师”形象就会崩塌。
可她那快得几乎让人无法捕捉的莞尔,那如同春风吹皱一池春水的瞬间,却被沈修竹敏锐地、完完整整地捕捉到了。
他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羽毛轻轻扫过。
原来……她也是会笑的。
原来,用自己的方式,让她刮目相看,是这样一种……让人心满意足的滋味。
沈修竹看着妻子离去的背影,嘴角的笑容,愈发灿烂起来。
他知道,他们之间的那座冰山,又融化了一大块。
而这一次,是他亲手,凿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