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煞星”的凶名如同无形的阴影，在龙蛇窟的每一寸污浊空气中弥漫、沉淀。那些盘踞在阴暗角落、依靠欺压更弱者生存的蛇虫鼠蚁，在听到这个名号时，无不噤若寒蝉，收敛爪牙。夜宸栖身的破败筒子楼，更是成了绝对的禁区。连楼前那条堆满垃圾、常年散发着恶臭的小巷，都仿佛比往日“干净”了几分——至少，敢于在此地公然作恶的身影，暂时消失了。

然而，龙蛇窟的“平静”，从来都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假象，是更深处污浊暗流涌动时的短暂沉寂。夜宸很清楚，洪帮的触角己经探来（通过阿疤隐晦的示警），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他需要更灵敏的耳朵，更不易引人注目的眼睛，去捕捉这片混乱之地每一个角落的异动。他需要一把藏在暗处的匕首，一个能在泥泞中穿行而不被注意的影子。

机会，以一种血腥而残酷的方式，降临在一个雨夜之后。

天空依旧阴沉，昨夜残留的雨水在坑洼的地面汇聚成浑浊的水洼，倒映着龙蛇窟灰蒙蒙的天空和低矮破败的建筑。空气中弥漫着雨后特有的湿冷和挥之不去的垃圾腐败气息。

夜宸如同往常一样，在清晨的薄雾中离开筒子楼，准备去一个固定的、相对“干净”的摊点购买食物。他刚拐入一条相对宽阔、连接着龙蛇窟与外围棚户区的碎石路，一阵尖锐的、充满了惊恐和绝望的童音哭喊声，便如同利刃般撕裂了清晨的寂静！

“不要！放开我！救命啊——！”

紧接着，是几个成年男人粗暴的呵斥和狞笑：

“小兔崽子！跑得还挺快！看老子打断你的狗腿！”

“妈的，敢偷彪哥的货？活腻歪了！”

“抓住他！彪哥说了，抓回去剁了喂狗！”

夜宸的脚步微微一顿。帽檐下，冰冷的视线投向声音来源的方向。

只见在碎石路尽头，靠近一个巨大的、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倾倒点旁，三个穿着黑色紧身背心、手臂上纹着狰狞狼头刺青的混混，正如同猫戏老鼠般，围堵着一个瘦小的身影。

那是个男孩。看上去顶多十一二岁，身材干瘦得如同麻杆，穿着一件早己看不出原色、破烂得露出胳膊肘和膝盖的旧T恤和一条肥大的、用麻绳系在腰上的破裤子。他赤着脚，沾满了污泥和血迹。一张脏兮兮的小脸上，布满了青紫的瘀伤和擦痕，唯有一双眼睛，在极度的恐惧和绝望中，却燃烧着一种如同受伤小兽般的、不肯屈服的倔强光芒！

他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在三个成年混混的围堵下左冲右突，利用垃圾堆的障碍和自身瘦小的优势，一次次险之又险地避开抓来的大手。但体力差距太大，一个混混看准机会，狠狠一脚踹在他的后腰上！

“啊！”男孩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被踹得凌空飞起，重重砸在垃圾堆边缘一个锈迹斑斑、散发着恶臭的铁皮垃圾桶上！“哐当”一声巨响！垃圾桶被撞翻，里面腐烂的菜叶、鱼肠、发霉的食物残渣和各种污秽之物泼洒出来，瞬间将男孩大半个身体淹没！

男孩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但后腰的剧痛让他浑身痉挛，只能徒劳地在散发着恶臭的污秽中扭动，小脸上沾满了污泥和血渍，那双倔强的眼睛里，第一次涌上了彻底绝望的泪水。

“呸！小杂种！”一个脸上有刀疤的混混狞笑着走上前，抬脚就要往男孩蜷缩在污秽中的脑袋踩下去！“看你还往哪跑！”

就在那沾满泥泞的鞋底即将踏碎男孩头颅的瞬间——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刀疤混混的身侧！

快！快到超越了视觉的捕捉！

刀疤混混甚至没看清来人是谁，只感觉一股无法抗拒的沛然巨力狠狠撞在自己的肋下！

“咔嚓！”清晰的骨裂声！

“噗！”刀疤混混口中喷出一口混杂着内脏碎块的血沫，整个人如同被高速行驶的卡车撞中，横飞出去数米远，重重砸在另一堆垃圾上，抽搐了两下，便没了声息。

剩下的两个混混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他们猛地转头，看清来人的瞬间，瞳孔骤然收缩，脸上血色尽褪，如同见了鬼一般！

黑色的冲锋衣，拉低的帽檐，沉默如山的身影……还有那股即使隔着几米远也能感受到的、令人灵魂冻结的冰冷煞气！

“煞……煞星？！”一个混混失声尖叫，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了调！

夜宸没有理会他们。他甚至没有看那两个吓得魂飞魄散的混混一眼。他的目光，穿透了清晨薄雾和垃圾堆散发的恶臭，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牢牢锁定在那个被污秽淹没、蜷缩在翻倒垃圾桶旁、正用惊恐绝望眼神望着他的瘦小男孩身上。

男孩的眼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更深的不安。这个突然出现、瞬间杀死一个凶徒的黑衣人，比刚才追杀他的人更加可怕！

就在这时，另外两个被吓傻的混混，在极度的恐惧驱使下，做出了最愚蠢的决定——他们怪叫一声，竟然挥舞着拳头，一左一右，亡命般扑向夜宸！试图用这种愚蠢的方式争取一线生机！

找死！

夜宸甚至没有移动脚步。他的身体只是微微一侧，精准地避开了左边混混的拳头，同时右腿如同钢鞭般无声无息地弹出！

“砰！”一声闷响！

左边的混混如同被攻城锤击中胸口，胸骨瞬间塌陷下去，整个人倒飞出去，撞塌了半堵摇摇欲坠的土墙，被埋在了废墟里，生死不知。

在右边混混的拳头即将触及夜宸衣角的刹那，夜宸的左手后发先至，如同铁钳般精准地扣住了对方的手腕！用力一拧！

“咔嚓！”腕骨粉碎性骨折！

“啊——！”混混发出杀猪般的惨嚎！

夜宸顺势一拉，将对方失去平衡的身体拉近，同时右手并指如刀，闪电般切在混混的喉结上！

“呃……”混混的惨嚎戛然而止，眼球暴突，双手死死捂住喉咙，嗬嗬地倒抽着气，软软地瘫倒在地，身体剧烈地抽搐着，眼看也活不成了。

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清晨的碎石路上，只剩下夜宸一个站立的身影。三个凶神恶煞的混混，如同三滩被随意丢弃的烂泥，或死或重伤，倒在垃圾与污秽之中。浓重的血腥味迅速扩散开来，与垃圾的恶臭混合，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

夜宸缓缓收回手，仿佛只是掸去了衣襟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他迈步，踩过地上的血污和垃圾，走向那个被污秽淹没、吓得浑身发抖、连哭泣都忘了的男孩。

他在男孩面前停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帽檐的阴影遮住了他的上半张脸，只留下冷硬如刀削的下颌线。

男孩仰着头，小小的身体因为恐惧和寒冷而剧烈颤抖着，那双沾满污泥的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惊恐、无助，还有一丝……对眼前这个恐怖存在的、无法理解的茫然。

夜宸沉默地看着他，看了足足有十几秒。那目光冰冷、锐利，仿佛在审视一件物品的价值，又像是在评估一只蝼蚁的生命力。

垃圾堆的恶臭和血腥味在清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远处，似乎有被惊动的狗吠声传来。

终于，夜宸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没有任何温度，如同冰冷的石块砸在男孩的心上：

“名字。”

男孩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一哆嗦，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细如蚊蚋、带着哭腔的声音：“……小……小石头……”

“小石头。”夜宸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为什么被追杀？”

小石头眼中瞬间涌上更深的恐惧和委屈，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混着脸上的污泥：“我……我饿……偷……偷了他们一块面包……还有……一小包白色的粉……我不知道是什么……他们就说我偷了彪哥的货……要……要打死我……”他断断续续地说着，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彪哥？夜宸脑海中闪过洪帮外围一个小头目的信息。看来是洪帮下面跑腿的马仔。

夜宸的目光扫过小石头瘦骨嶙峋的身体，破烂的衣物，沾满污泥和血迹的赤脚，以及那双在绝望中依旧带着一丝不肯熄灭的倔强火苗的眼睛。这眼神，像极了死亡岛上那些在绝境中挣扎求生的亡命徒，也像极了……曾经的他自己。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弯下腰，没有去拉小石头，而是伸出两根手指，如同拈起一件脏污的物品，捏住了小石头那件破T恤的后领。稍一用力，像拎一只小猫般，将小石头整个从污秽的垃圾堆里提了起来，随手扔在相对干净一点的碎石路面上。

小石头被摔得闷哼一声，后腰的剧痛让他蜷缩起来，但他咬着牙，没敢再哭出声，只是用那双沾满污泥和泪水的眼睛，惊恐又带着一丝乞求地望着夜宸。

夜宸站首身体，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再次锁定小石头。

“听着，小鬼。”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狠狠凿进小石头的耳朵里，“这个世界，是狼窝，是虎穴。龙蛇窟，更是地狱的最底层。在这里，眼泪和哀求，只会让你死得更快，更惨。”

他微微俯身，帽檐下的阴影几乎将小石头完全笼罩，那股冰冷的煞气让小石头窒息。

“现在，我给你两个选择。”夜宸伸出两根手指，声音冷酷得不带一丝情感：

“第一，继续躺在这里，像滩烂泥一样等死。等洪帮的人找到你，或者等野狗把你撕碎。”

“第二——”他的手指指向自己脚下冰冷坚硬的碎石路面，“爬起来。用你自己的腿，走到我面前。”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同实质般压迫着小石头颤抖的灵魂，一字一顿地吐出最后的选择：

“要么，现在就死。”

“要么，就给我爬起来！”

冰冷的话语，如同最后的审判，砸碎了小石头心中最后一丝侥幸和软弱。

他躺在冰冷坚硬的碎石地上，浑身剧痛，后腰像是被撕裂，饥饿和寒冷侵蚀着他的身体。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混合着污泥流进嘴里，是苦涩和绝望的味道。他想到了被病痛折磨死去的妈妈，想到了那个酗酒赌博、最后被人打死在街头的爸爸，想到了这些年在龙蛇窟像野狗一样挣扎求生的日子……死亡，似乎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但眼前这个如同魔神般的黑衣人，却给了他另一个选择——爬起来！

“爬起来”三个字，像是一道惊雷，劈开了他脑海中的混沌！他不要死！他不想像垃圾一样烂在这里！他想活！他要像个人一样活！

那双沾满污泥的、原本充满绝望的眼睛里，那簇倔强的火苗，骤然间如同被浇上了滚油，猛烈地燃烧起来！一种源自生命最原始、最本能的求生欲，混合着对眼前这个强大存在的、无法理解的敬畏和一丝微弱的希望，压倒了一切！

“呃……啊——！！！”小石头发出一声不似孩童的、如同野兽濒死挣扎般的嘶吼！他无视了后腰钻心的剧痛，用尽全身的力气，双手死死抠住身下冰冷粗糙的碎石！指甲瞬间翻裂，鲜血渗出！他咬着牙，额头上青筋暴起，身体如同破败的风箱般剧烈起伏！

一点一点！一寸一寸！

他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下半身，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顽强地、无比艰难地，在冰冷肮脏的碎石路上，向着夜宸站立的方向，爬去！

碎石磨破了他单薄的裤子，划破了他膝盖和小腿的皮肤，留下长长的、渗着血丝的伤痕。污泥和血渍在他爬过的路线上拖出一道刺目的轨迹。每一次挪动，都伴随着剧烈的疼痛和沉重的喘息。但他没有停下！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死死盯着夜宸冰冷的靴尖！

短短几米的距离，仿佛跨越了生与死的鸿沟。

终于，他爬到了夜宸的脚边。浑身沾满了污泥、血污和汗水，像一只刚从地狱泥潭里挣扎出来的小兽。他伸出沾满血污和污泥的小手，颤抖着，抓住了夜宸冰冷的裤脚，仿佛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他仰起头，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哑地、断断续续地说：

“我……爬……爬起来了……不……不想死……”

夜宸低头，看着脚下这个气息奄奄、却用眼神死死抓住自己、仿佛用尽灵魂在呐喊“不想死”的孩子。

帽檐的阴影下，他那双冰冷如万载玄冰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波澜，轻轻荡漾了一下。如同极地冰原上，掠过一丝微弱的风。

他沉默着，没有动。

几秒钟后，他缓缓弯下腰。这一次，他没有再用手指去拎，而是伸出那只骨节分明、沾着些许污渍却依旧稳定有力的手，握住了小石头那只紧紧抓着自己裤脚的、沾满血污泥污的小手。

一股温暖（对小石头而言如同岩浆般滚烫）而稳定的力量传来，将小石头几乎虚脱的身体，从冰冷的地面上拉了起来。

小石头浑身脱力，几乎站不稳，只能本能地依靠着夜宸的手臂支撑。

夜宸没有看他，目光扫过地上三具混混的尸体和一片狼藉的现场。远处，似乎有嘈杂的人声和警笛声隐约传来（洪帮的人或巡警被惊动了）。

他没有丝毫停留，拉着小石头，转身就走。步伐依旧沉稳，速度却快了几分。

小石头被他半拖着，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每一步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痛得他小脸扭曲，但他死死咬着下唇，一声不吭，只是用尽全身的力气跟上那高大的背影。他仰头看着夜宸冷硬的下颌线，看着那拉低的帽檐，心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找到了某种依靠的复杂情绪。

这个如同魔神般恐怖的男人，杀人不眨眼，却又在他最绝望的时候出现，给了他一个残酷却真实的选择，并且……把他从地狱边缘拉了回来。

他不懂。

但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命，不再属于自己了。它属于这个叫“煞星”的男人。

夜宸拉着小石头，迅速消失在龙蛇窟迷宫般复杂肮脏的后巷深处。晨光熹微，将他们一大一小、一高一矮的身影拉得很长。一个冰冷如铁，一个伤痕累累，却奇异地构成了一幅充满力量与救赎感的画面。

在无人看见的帽檐阴影下，夜宸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并非笑容，更像是一种……认可。

他不需要软弱的累赘。

他需要的是能在泥泞中挣扎前行、能在绝境中爆发出野兽般求生本能的……利爪和獠牙。

小石头，通过了第一场，也是最重要的一场试炼。

龙蛇窟的“煞星”，身边多了一个沉默的、遍体鳞伤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