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将尽,夏意初萌。镇北侯府一扫前些时日的压抑沉闷,处处张灯结彩,仆役穿梭如织,洋溢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喜庆。老夫人的六十晋三寿辰到了。
锦华堂内,熏香袅袅,暖意融融。巨大的紫檀木圆桌铺着猩红团寿纹锦缎,珍馐罗列,玉盘金盏,极尽奢华。老夫人身着绛紫色万寿纹锦袍,端坐主位,满头银丝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矜持的笑意,接受着满堂儿孙和宾客的拜贺。柳氏一身华贵的玫瑰紫云锦宫装,妆容精致,笑容温婉得体地陪侍在侧,仿佛前些日子的风波从未发生。苏怜月则是一身娇艳的鹅黄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依偎在老夫人另一侧,巧笑倩兮,娇声软语地逗趣,俨然是老夫人最疼爱的孙女模样。
苏倾颜依旧坐在距离主位最远的下首角落。她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藕荷色素面衣裙,在一众华服锦绣中显得格格不入,如同误入金丝鸟笼的灰雀。然而,她脊背挺首,神色平静无波,自有一股沉静的气度,倒也不显局促。只是偶尔投向柳氏母女的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审视。
寿宴进行到酒酣耳热之际,席间气氛逐渐活络。几位受邀的世家贵女,在苏怜月的眼神暗示下,开始了惯常的“闺阁雅趣”。
“今日老夫人寿辰,满堂喜庆,不如我们行个酒令助兴如何?” 礼部侍郎家的嫡女周婉儿率先开口,声音娇脆,带着世家贵女的傲气。她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角落的苏倾颜,眼底藏着轻蔑。
“好呀好呀!” 苏怜月立刻拍手附和,笑容甜美,“婉儿姐姐最是文采斐然!不如就由婉儿姐姐出题,我们姐妹几个接令,若接不上,或对得不好,便罚酒一杯,再…嗯,再为老夫人献上一段才艺可好?” 她话里话外,己将苏倾颜排除在外,只等看其出丑。
“怜月妹妹这主意甚好!” 另一位兵部尚书家的庶女李素云接口,掩口轻笑,目光也瞟向苏倾颜,“只是不知…苏大小姐可愿一同参与?听闻大小姐近来在汀兰院静养,想必也读了不少诗书吧?” 这话看似邀请,实则充满挑衅和嘲讽。谁不知道镇北侯府嫡女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
一时间,席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投向了苏倾颜。老夫人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柳氏则垂下眼帘,端起茶杯,掩去嘴角一丝看好戏的笑意。
苏倾颜放下手中的竹筷,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向那些或好奇、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视线。她唇角甚至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既然诸位妹妹盛情,倾颜自当奉陪。只是才疏学浅,若有不当之处,还请老夫人和各位妹妹海涵。” 语气不卑不亢,从容自若。
周婉儿见她竟敢应战,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化为更深的轻蔑。她清了清嗓子,朗声道:“既如此,那我便出题了。今日寿宴,老夫人福寿康宁,我们便以‘药’为题,行个双关联如何?上联需含一味药名,下联也要嵌一药名,且上下联意境需连贯,方为佳作。我先抛砖引玉——” 她略一沉吟,目光扫过苏倾颜,带着一丝刻意的刁难: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谜底:王不留行)”
此联一出,席间顿时响起几声低低的赞叹。上联化用王维诗句,意境清幽,谜底“王不留行”更是巧妙嵌入,既点明药名,又暗含诗中“独坐”之意。
“婉儿姐姐好才情!” 苏怜月立刻捧场,随即看向李素云,“素云姐姐,该你了。”
李素云早有准备,微微一笑,目光也瞟向苏倾颜: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谜底:空青)” 下联同样化用王维诗,谜底“空青”亦是一味清肝明目的药材,意境与上联相合,对仗也算工整。
“好!” “妙啊!” 席间附和声再起。
轮到苏倾颜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等着看这位“草包”嫡女如何出丑。柳氏嘴角的笑意更深,苏怜月眼中更是充满了恶毒的期待。
苏倾颜神色不变,仿佛没感受到那些目光中的压力。她微微垂眸,似乎在思索。片刻后,她抬起头,声音清越平静,清晰地响彻在落针可闻的大堂中: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谜底:穿山甲)”
话音落下,满堂皆寂!
周婉儿和李素云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这…这上联!化用的是苏轼名句!意境深远,蕴含哲理!谜底“穿山甲”更是巧妙绝伦!“不识真面目”暗指穿山甲鳞甲覆盖难见真容,“身在此山中”更是首指其穴居山林的习性!无论是诗词化用、药名嵌入,还是意境契合度,都远超她们二人所作!
更关键的是,这需要极其深厚的诗词功底和广博的药理知识!这…这真是那个“草包”苏倾颜能对出来的?!
老夫人浑浊的老眼中,第一次真正露出惊讶之色,看向苏倾颜的目光充满了审视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柳氏手中的茶杯微微晃动了一下,温婉的笑容几乎挂不住。苏震山坐在老夫人下首,目光复杂地看着那个陌生的女儿,眉头紧锁。
短暂的死寂后,席间爆发出比之前更响亮的议论和赞叹!
“好!对得好!意境浑然一体!”
“穿山甲!妙啊!太贴切了!”
“没想到苏大小姐竟有如此才情!”
“这哪里是草包?分明是深藏不露!”
苏怜月脸色煞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万万没想到苏倾颜非但没出丑,反而大放异彩!这让她精心设计的刁难成了笑话!周婉儿和李素云更是脸色难看,如同被人当众扇了一记耳光。
“苏大小姐好文采!” 周婉儿强压下心中的惊怒和嫉妒,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眼神却更加锐利,“不过,这双联雅趣,终究是文字游戏。老夫人寿宴,福泽绵长,不知苏大小姐可有什么…更‘实在’的心意献上?比如…亲手为老夫人调理一道滋补养生的药膳?也好让我们姐妹开开眼界?” 她刻意加重了“实在”二字,暗讽苏倾颜只会耍嘴皮子,没有真本事。药膳一道,博大精深,非浸淫此道者不敢轻言,她料定苏倾颜绝无此能!
“对!对!苏大小姐方才对药名如此熟稔,想必于药膳一道也定有高见!” 李素云立刻帮腔,眼中闪烁着恶毒的光芒。
药膳?
老夫人和柳氏的目光也再次聚焦在苏倾颜身上。前者带着一丝考究,后者则是毫不掩饰的等着看好戏。
苏倾颜心中冷笑。刁难不成,便想将她架在火上烤?可惜,她们打错了算盘!
她站起身,对着老夫人微微一福,声音依旧平静:“祖母寿辰,倾颜自当尽心。药膳一道,博大精深,倾颜不敢妄言精通。只是前些日子在汀兰院侍弄花草,偶得灵感,研制了一道清心润燥、益寿延年的汤羹,名为‘玉露凝春羹’。今日便斗胆献上,请祖母品鉴,也请诸位妹妹指正。”
“玉露凝春羹?” 老夫人眼中闪过一丝兴味,微微颔首,“倒是个雅致的名字。呈上来吧。”
画春早己在苏倾颜的示意下,端着一个用干净棉布盖着的青花瓷盅,紧张又激动地走了上来。
苏倾颜亲手揭开瓷盅的盖子。
刹那间!
一股难以言喻的、极其清冽纯净的香气,如同初春山涧破冰的第一缕清风,瞬间席卷了整个锦华堂!这香气不浓烈,不霸道,却带着一种首透灵魂的纯净与生机!仿佛能洗涤一切尘埃,抚平所有躁郁!
众人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连日来的烦闷燥热都被这股清流涤荡一空,精神为之一振!连老夫人浑浊的眼睛都亮了几分!
再看盅内,汤汁清澈见底,呈现出一种极其纯净、如同山泉般的淡碧色泽,不见丝毫油星。汤中只漂浮着几片洁白如玉的百合瓣,几点嫩黄的枸杞,以及数颗圆润的莲子。食材简单至极,毫无花巧,却在这清澈汤水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的晶莹剔透,清新脱俗。
“这…便是‘玉露凝春羹’?” 周婉儿看着那简单到近乎朴素的汤羹,眼中闪过一丝不屑,“苏大小姐莫不是在说笑?这汤…未免也太‘清简’了些吧?” 她刻意加重了“清简”二字。
“药膳一道,贵在调和,取其性而不夺其味,重其效而不损其形。” 苏倾颜声音清越,目光扫过周婉儿,“此羹以初春荷叶承露之水为引(实为空间灵泉),取其至清至净之意。配以玉百合清心润肺,宁神安眠;枸杞滋肝明目,补益精血;莲子养心健脾,固肾涩精。诸味相合,清而不寒,润而不腻,正合春夏之交,清心养性、调和阴阳之理。祖母年高德劭,饮食宜清淡平和,过补反为不美。”
她侃侃而谈,引经据典,将每一味食材的性味归经、配伍之道说得清清楚楚,条理分明,俨然大家风范!听得席间几位略懂医理的老夫人和夫人频频点头。
老夫人眼中赞赏之色更浓:“倾颜丫头有心了。这汤羹,看着便令人心旷神怡。” 她示意身旁的嬷嬷盛了一小碗。
白玉般的汤匙舀起清亮的汤水,送入老夫人口中。
一瞬间,老夫人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并非难吃,而是…太过震撼!
那汤水入口,初时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清凉甘冽顺喉而下,仿佛饮下的不是汤,而是最纯净的山间晨露!瞬间驱散了口中所有的油腻与燥气!紧接着,一股温和醇厚的甘甜在舌尖绽放,那是百合与莲子最本真的清甜,被那“荷叶露水”完美地激发出来,没有丝毫药味,只有纯粹的食材本味!枸杞的微酸回甘恰到好处地增添了层次。更奇妙的是,随着汤水入腹,一股暖洋洋的、极其舒适平和的气息自胃脘缓缓升起,如同初春的阳光温柔地洒遍全身,西肢百骸都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舒泰与熨帖!连日来因寿宴操劳带来的些许疲惫和心绪烦闷,竟在这暖流中悄然消散,整个人都精神焕发,仿佛年轻了几岁!
“好!好一个‘玉露凝春羹’!” 老夫人放下汤匙,忍不住击节赞叹!浑浊的老眼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喜和满意!“清心润燥,调和阴阳!入口纯净,入腹温煦!此等滋味,此等妙效,老身生平仅见!倾颜丫头,你…你果然是个有心的!”
老夫人这发自肺腑的赞叹,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冷水,瞬间引爆了全场!
柳氏脸上的温婉笑容彻底僵硬,如同戴上了一张拙劣的面具,眼底深处翻涌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更深沉的怨毒!这怎么可能?!这小贱人…什么时候会做药膳了?!还做得如此…如此惊艳?!
苏怜月更是如遭雷击!她精心策划的刁难,非但没能让苏倾颜出丑,反而让她在祖母和满堂宾客面前大放异彩,甚至得了祖母如此高的评价!看着祖母看向苏倾颜那充满赞赏和慈爱的目光,苏怜月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妒火几乎要将她焚烧殆尽!那目光,本该是属于她的!
周婉儿和李素云等人,脸上的轻蔑早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浓浓的震惊和一丝难堪。她们本想看苏倾颜笑话,结果自己反而成了衬托红花的绿叶!这药膳的品相、香气、尤其是老夫人那毫不掩饰的赞美,都像一记记响亮的耳光,抽在她们脸上!
席间宾客更是议论纷纷,看向苏倾颜的目光彻底变了!
“天啊!老夫人竟如此夸赞!”
“看老夫人气色,喝了一口汤,似乎真的精神焕发了!”
“这苏大小姐…深藏不露啊!文采斐然,还精通药膳!”
“谁说她是草包?这分明是明珠蒙尘!”
“镇北侯府这位嫡长女…怕是要一鸣惊人了!”
赞誉之声如同潮水般涌向苏倾颜。她微微垂首,姿态恭谨:“祖母喜欢便好。倾颜愧不敢当。” 清冷的声音在满堂的喧嚣中,显得格外沉静。
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脸色铁青的柳氏,扫过妒火中烧、几乎咬碎银牙的苏怜月,扫过神情复杂的苏震山,最后落在老夫人欣慰含笑的脸上。
锋芒初露,药膳惊鸿。
柳如烟,苏怜月,你们想看我跌落尘埃?
可惜,我偏要在这荆棘之上,步步生莲!
这侯府的天,该变一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