柱子像一尊凶神,杵在钱庄木桌旁,布满老茧的大手死死按在腰间的刀柄上。他不懂那些纸上写的弯弯绕绕,但他看得懂阿文那小子镜片后越来越亮的眼神,看得懂铁岩堡汉子捏着纸券时脸上那点敬畏取代了之前的蛮横。秩序是有了,可这秩序像铁匠铺淬火的冷水,浇得他心头那股荒野的燥热滋滋作响,憋闷得慌。他宁愿提着刀在墙头跟人玩命,也不想在这里闻这酸腐的纸墨味!
“下一个!”阿文的声音带着刻意拔高的镇定,头也不抬,笔尖在粗糙的树皮纸上飞快移动,记录着一个游民头领用皮货换走的杂粮数量。
柱子烦躁地挪了挪脚,厚重的靴底碾着地上的浮土。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一点异常。钱庄斜对面,原本是堆放新收草料的地方,此刻挤着几个刚从西南药婆谷过来的骡夫。他们蹲在草垛的阴影里,正狼吞虎咽地啃着干粮,其中一个瘦小的家伙,看似随意地将一块啃剩的、黑乎乎的肉干,丢在了草垛边缘一块不起眼的青石板上。
那动作太快,太自然,若非柱子这种刀头舔血、对任何细微异动都本能警觉的老手,几乎无法察觉。
柱子的神经瞬间绷紧!他不动声色地侧过身,手肘状似无意地碰了碰旁边一个新调来的钱庄伙计——一个名叫小六子的机灵少年。小六子正低头整理一叠丰收券,被柱子一碰,茫然抬头。柱子没说话,只用下巴极其轻微地朝那块青石板的方向点了一下,眼神锐利如鹰隼。
小六子顺着柱子的目光看去,看到了草垛旁那块青石板,也看到了上面那块不起眼的、沾着口水的黑肉干。他瞳孔微微一缩,立刻明白了柱子的意思。他深吸一口气,脸上挤出点自然的笑容,拿起桌上一叠刚印好的丰收券,嘴里喊着:“让让,让让,清点库房!”便自然地穿过排队的人群,朝草垛方向走去。他走到青石板附近,假装被地上的草绳绊了一下,一个趔趄,手“无意”地按在了那块青石板上,身体正好挡住了其他人的视线。起身时,那块黑乎乎的肉干己经消失在他宽大的袖口里。
整个过程不过几息之间,钱庄前的队伍依旧缓慢挪动,无人察觉。
柱子紧绷的肌肉这才稍稍放松,但眼神更加阴沉。他像一头闻到血腥味的狼,无声地扫视着那几个药婆谷的骡夫。那个丢肉干的瘦小骡夫,此刻正用破袖子擦着嘴,眼神低垂,仿佛刚才只是丢了一块垃圾。
议事棚深处,油灯的火苗被刻意调得很低,在粗糙的土墙上投下摇曳的、巨大的阴影。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灯油燃烧的呛人味和一种无形的压力。
林小满坐在唯一一张还算完好的椅子上,面前摊着几张粗糙的树皮纸。纸上没有文字,只有一些用炭笔勾勒的、极其抽象的符号——一个扭曲的圆圈,几条交叉的短线,一个类似山峦的起伏标记,旁边歪歪扭扭画着几根草。这是三天前,柱子从坊墙巡逻队一个老守卫那里截获的。那老守卫试图将这张“鬼画符”塞给一个伪装成行脚货郎的人,被柱子当场按倒。审讯?那老家伙骨头硬得很,柱子用鞭子抽断了两根肋骨,也只问出是“东边来的生意人给的”,让“放在老地方”。
“老地方”在哪?不知道。给谁?不知道。
此刻,林小满的手指正点在那几根草的标记上。她的目光沉静如水,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有指尖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沿着那粗糙的炭迹滑动。
“坊主,”柱子站在阴影里,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那老东西骨头断了都不开口,现在只剩一口气吊着。这鬼画符……我看就是故弄玄虚!要我说,干脆把那几个药婆谷的骡夫也抓起来!狠狠抽一顿!保管……”
“抽一顿?”林小满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刺破了棚内的压抑。她抬起眼,目光落在柱子脸上那道因愤怒而扭曲的刀疤上,“抽完呢?杀光所有可疑的人?让商队不敢再来?让坊子重新变成孤岛?”
柱子被她看得一窒,梗着脖子:“那……那怎么办?总不能让耗子在粮仓里打洞!”
“耗子打洞,是因为粮仓有缝。”林小满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她的指尖离开树皮纸上的草标记,移向旁边那个扭曲的圆圈。“这圈,像什么?”
柱子凑近,皱眉看了半天,迟疑道:“……饼?蜂窝饼?”
林小满没肯定也没否定,手指又移到那几条交叉的短线上:“这个?”
“……路?叉路口?”
“山?”林小满点了点那个起伏的标记。
“……像。”
“草?”最后指向那几根草的标记。
“这不废话吗!”柱子有点恼火。
林小满收回手指,身体微微后靠,阴影覆盖了她大半张脸,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药婆谷的骡夫,今天刚用两筐止血草粉,换走了三头刚断奶的猪崽。这是账上记的。”她点了点桌角另一张阿文送来的、墨迹未干的流水账页。
柱子茫然地看着她,不明白这和鬼画符有什么关系。
“药婆谷缺肉,但更缺牲口。”林小满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溪流,缓缓淌过,“他们的止血草粉,是方圆百里最好的。按市价,一筐草粉换一头半大的羊绰绰有余。可他们只换了三头猪崽。”
柱子脑子有点转不过弯:“这……他们傻?”
“不是傻。”林小满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是急。急到不惜贱卖看家本事,也要立刻拿到活的、能繁殖的牲口。为什么急?”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张鬼画符上,落在那几根草的标记上,“因为他们的草,快不够了。”
柱子猛地瞪大了眼睛!他再次看向那张树皮纸,那几根草的标记,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突然有了生命,指向一个令人心悸的可能!
“东边……”柱子喉咙有些发干,“东边那群王八蛋,在打药婆谷草药的主意?他们缺药!”
林小满没有回答。她的目光透过简陋的棚壁,仿佛看到了东边那片始终未曾散尽的尘烟之下,一支因伤病而焦躁、急需药材补给的队伍。这扭曲的圆圈,或许代表围困?交叉的短线,是封锁的道路?那山的标记,是药婆谷的位置?而那几根草的标记,就是他们传递的——药婆谷草药告急,急需补充牲口以维持药园运转或作为交换筹码的信号!
“这……这只是猜……”柱子感觉后背有点发凉。
“猜?”林小满嘴角扯起一个冰冷的弧度,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洞悉,“所以,需要眼睛。需要耳朵。需要知道药婆谷的草,是不是真的快没了。”
她站起身,走到议事棚角落。那里堆放着几捆刚从县城运回来的粗麻布。她拿起一匹,撕下一块,又拿起秃头的炭笔,在麻布上飞快地画起来。没有文字,只有几个更加简洁、更加抽象的符号——一个点,一个箭头指向几道波浪线。画完,她将这块麻布递给柱子。
“让今天那个小六子,想办法,把这东西,混进明天送去药婆谷的蜂窝饼筐里。交给那个丢肉干的骡夫。”她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不用说话,不用接头。让他看到就行。”
柱子看着麻布上那简陋的符号,一头雾水:“这……这啥意思?”
“问他,”林小满的声音冰冷,“谷里的‘甜水溪’,还流得动吗?”
柱子倒吸一口凉气!甜水溪!那是药婆谷赖以生存、灌溉药园的唯一水源!如果溪水出了问题……那草,就真的完了!这女人……她怎么知道药婆谷有条甜水溪?!
“还有,”林小满的声音继续响起,像在布置一件最平常的工作,“从钱庄新调的那十个人里,挑三个最机灵、认点字、口风紧的。不用他们动刀,让他们动脑子。以后,他们就是‘听风组’的人。你管。”
“我管?”柱子指着自己鼻子,一脸“你杀了我吧”的表情,“坊主!我……我就会砍人!这听风刮耳朵的细作活儿……”
“那就学。”林小满打断他,目光锐利如刀,“学怎么看账本上的数字,怎么从商队的闲话里听出金子,怎么把外面的风声变成坊子里的盾牌。不想学?”她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等东边的人拿着刀,指着你鼻子问你坊墙哪段最矮的时候,你就知道该学什么了。”
柱子被她看得头皮发麻,那句“不想学”硬生生咽了回去,梗着脖子低吼:“学!老子学还不行吗!”
“阿文那边,”林小满的目光转向棚外钱庄的方向,“流水账继续记。但以后,所有大宗交易,尤其是粮食、铁器、牲口、药材,进出数量、来源、去向,单独抄录一份,每日日落前,送到听风组。”
柱子用力点头,感觉肩上的担子比扛着攻城锤还沉。
“另外,”林小满走到桌边,拿起那张画着鬼画符的树皮纸,凑近油灯跳动的火苗。昏黄的火光舔舐着粗糙的纸面,那些扭曲的符号在光影中跳动,如同鬼魅。“县城里,醉仙楼那位公子,最近在打听什么?见了哪些人?城门口的税卡,这个月查得是严了还是松了?守门的兵头换没换人?新来的县令,屁股坐稳了没有?这些风,”她的声音在火苗的噼啪声中显得格外幽深,“也得有人听,有人记。”
火焰终于吞噬了那张树皮纸的一角,焦黑的边缘迅速卷曲、蔓延,散发出刺鼻的烟味。林小满松手,燃烧的纸片如同黑色的蝴蝶,飘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很快化为灰烬。
“听风组的第一课,”她的声音在灰烬的余温中响起,冰冷而清晰,“烧掉该烧的,记住该记的。”
棚外,钱庄木桌前,小六子正将一张写着“拾分”的丰收券递给一个用鸡蛋换盐的老妇人。他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微笑,眼角的余光却不动声色地扫过斜对面草垛旁那块空了的青石板,袖子里那块硬邦邦的肉干,硌着他的手臂。
议事棚内,柱子看着地上那堆尚有余温的灰烬,又摸了摸怀里那块画着点、箭头和波浪线的麻布,感觉脑子里像塞进了一团乱麻,又像被强行撬开了一道缝,灌进了荒野上从未有过的、带着铁锈和阴谋气息的冷风。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神里的暴躁和茫然,第一次被一种沉重的、带着血腥味的觉悟所取代。他粗声粗气地低吼了一句,像是在说服自己:
“听风……老子倒要听听,这风里,他娘的藏着多少刀子!”
夜色吞没了丰收坊。钱庄的木牌隐入黑暗,只有加工区水轮转动的低沉轰鸣,如同大地的心跳,在寂静中持续。而在坊墙的阴影里,在堆积的货物缝隙中,在那些看似寻常的交易和低语里,一张由蜂窝饼的甜香、粗糙的丰收券和无声的符号编织成的无形之网,正悄然张开。它捕捉的不再仅仅是货物和钱粮,还有风的方向,和风里裹挟的血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