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初探城镇

铁岩堡使者眼中毫不掩饰的贪婪如同实质的火焰,舔舐着溪边那架轰鸣的水轮。林小满指尖点在太阳穴上那句“得拿命来换”,如同冰冷的铁水浇下,瞬间凝固了坊门前灼热的空气。巨汉脸上的横肉抽搐着,眼中凶光闪烁,拳头捏得咯咯作响。药婆谷的老妇人藏在厚厚斗篷下的眼睛锐利如针,游民头领脸上的刀疤在紧绷的皮肤下微微跳动。无形的弦绷紧到了极致,空气中弥漫着随时可能爆裂的火药味。

就在这时,一股截然不同的风,裹挟着信息,从西北方向卷入了这片焦灼。

一个浑身裹满尘土、几乎看不出人形的瘦小身影,踉跄着冲到坊门警戒线边缘,被守卫的矛尖拦住。他嘶哑地喊着什么,声音被风撕扯得断断续续,但几个关键词却清晰地撞入林小满的耳中:“……县城……醉仙楼……金箔……点心……贵人们……钱……金子……”

林小满搭在刀柄上的手指,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她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铁塔巨汉那张因愤怒和贪婪而扭曲的脸上,但瞳孔深处,却有一丝极其细微的光芒,如同黑暗中骤然划过的流星。

“柱子,”她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坊门前令人窒息的僵持,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带这位铁岩堡的勇士,还有药婆谷、黑石滩的贵客,去议事棚歇脚。饼,管够。老张头,好生招呼。”

她的视线转向三方使者,那眼神依旧冰冷,却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洞悉了某种更大棋局的深邃:“图纸的事,不急。吃饱了,再谈命。”

柱子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带着几个守卫,硬着头皮上前,半是“请”半是“逼”地将三方人马分开引向不同的方向。老张头连忙招呼帮工,将更多热气腾腾、香气西溢的蜂窝饼端了上来。那霸道而温暖的甜香,再次成为暂时抚平野兽獠牙的利器。

林小满转身,没有再看那混乱的场面,径首走向那个几乎脱力的信使。守卫放行,那人噗通一声跪倒在她面前,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布紧紧包裹、沾满污迹的小块东西,颤抖着双手递上。

油布层层剥开,露出的并非什么珍馐,只是一块县城最普通、最廉价、硬得像石头、散发着劣质油脂和粗粝麦麸气息的杂粮饼。然而,就在这块粗陋饼子的中心,却极其突兀地、小心翼翼地镶嵌着一小片薄如蝉翼、在昏暗光线下依旧闪烁着微弱金光的金属箔片!

金箔!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极度奢靡与荒谬绝伦的气息,扑面而来。

林小满拈起那块粗粝的饼,指尖感受着它冰冷的硬度和刺手的边缘。她低头,看着那一点格格不入的金色微光,仿佛能透过它,看到雕梁画栋的酒楼里,一双养尊处优的手,如何漫不经心地将这代表财富的薄片,点缀在更精致百倍的点心上,然后弃如敝履。

她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那不是笑,更像猛兽锁定猎物时,无声咧开的唇线。

“备马。”她吐出两个字,声音低沉而清晰,“明天,进城。”

县城高大的青石城墙在晨雾中显露出轮廓,如同趴伏在地平线上的巨兽。巨大的条石垒砌,缝隙里长着顽强的荆棘,墙面上布满了风霜雨雪和刀枪箭矢留下的斑驳刻痕,无声诉说着岁月的沉重。巨大的包铁城门只开了一线,如同巨兽微张的嘴。门洞幽深,阴冷的风裹挟着城内复杂的、属于“文明”的气息——食物的油腻、牲口的粪便、劣质脂粉的甜腻、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属于人潮拥挤的浑浊——扑面而来,与丰收坊外纯粹的荒芜和血腥截然不同。

城门口排着稀稀拉拉的队伍,大多是推着独轮车、挑着担子的乡下人,脸上刻着风霜和麻木。守门的兵丁歪戴着破旧的皮盔,抱着长矛,眼神像秃鹫一样在入城者身上扫视,偶尔不耐烦地用矛杆戳戳前面动作慢的人,引来几声压抑的痛呼和低骂。

林小满勒住缰绳,她骑的是一匹从游民手里换来的、骨架粗大但毛色杂乱的驽马。她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打着几块深色补丁的粗布衣裤,头发用一根旧布条随意束在脑后,脸上还带着前几日爆炸残留的细微擦痕,混在入城的人群里,毫不起眼。只有那双眼睛,沉静得如同深潭,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城门上方的箭楼、城垛后隐约的人影,以及守卫腰间悬挂的、明显比流民武器精良许多的腰刀。

轮到她了。守卫懒洋洋地抬起眼皮,目光在她洗得发白的旧衣服、杂毛的驽马和空无一物的马背上扫过,鼻腔里发出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乡巴佬,进城费,两个铜板!”他伸出脏兮兮的手,指甲缝里满是黑泥。

林小满没说话,从怀里摸出几个同样沾着油污、边缘磨损严重的劣质铜钱,数出两枚,放在守卫摊开的掌心。铜钱落入手掌,发出轻微而廉价的叮当声。

守卫掂了掂那两枚轻飘飘的钱币,又是一声嗤笑,仿佛在看什么垃圾,随手往旁边一个破木箱里一丢,挥挥手,像驱赶苍蝇:“进去吧!别在城里碍眼!”

冰冷的刻痕硌着指尖,劣质铜板的叮当声还在耳边回响。林小满牵着驽马,沉默地汇入县城狭窄、潮湿、散发着复杂气味的街巷人流。她像一块投入浑浊河流的石头,无声地沉潜下去,用眼睛和耳朵贪婪地捕捉着这座“文明堡垒”的一切细节。

街面铺着凹凸不平的青石板,缝隙里积着黑黢黢的污水。两旁是挤挤挨挨的店铺,褪色的招牌在风中摇晃。药铺门口飘着苦涩的草药味,铁匠铺里传来叮当的敲打和灼热的铁腥气,布庄门口挂着颜色俗艳的廉价布料。更多的是挑着担子、挎着篮子的小贩,吆喝着兜售蔫了的青菜、死气沉沉的鱼虾、或是粗劣的针头线脑。行人大多面色疲惫,行色匆匆,偶尔有衣着稍显光鲜的,脸上也带着一种精明的市侩气。

空气是粘稠的,混杂着各种气味。劣质油脂反复煎炸后的哈喇味,腐烂菜叶的酸臭,牲畜粪便的臊气,廉价胭脂水粉的甜腻,还有汗液和灰尘混合的体味……每一种气味都像一根细小的针,刺激着刚从荒芜焦土中走出来的神经。

林小满的目光平静地掠过这一切,脚步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朝着城中最高、最气派、也最香气西溢的方向走去。“醉仙楼”的金字招牌,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烁着刺眼的光,飞檐斗拱下悬挂的红灯笼随风轻摆,与周围破败的景象格格不入。那里飘出的香气,复杂、浓郁、层次分明,是油脂、香料、糖分和某种精心烹饪后产生的、属于“奢侈”的味道。

她没有走向富丽堂皇的正门,那里停着装饰华丽的马车,进出的人衣着光鲜,眼神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疏离。她牵着马,绕到了酒楼侧面一条狭窄、油腻、散发着浓重腐臭气味的后巷。

这里才是这座“美食殿堂”的真实基底。巨大的泔水桶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酸臭味,引来成群的苍蝇嗡嗡乱飞。油腻腻的污水顺着墙根肆意流淌,在地面形成黑亮的油膜。几扇厚重的木门敞开着,里面传出锅碗瓢盆粗暴的撞击声、厨子粗鲁的呵斥声、还有火焰舔舐锅底的呼呼声。热浪裹挟着更加浓烈、也更加浑浊的油烟味,一阵阵地从门洞里喷涌出来。

林小满将驽马拴在巷口一根歪斜的木桩上,无视了马匹不安的响鼻。她整理了一下旧布衣的领口,迈步走进了那扇敞开的后门。

扑面而来的热浪几乎让人窒息。巨大的灶台火焰熊熊,铁锅在粗壮厨子手中颠簸翻飞,油星西溅。洗菜的帮工蹲在地上,双手在浑浊的水盆里快速翻动。宰杀活禽的角落弥漫着血腥气。空气里充斥着油烟、汗臭、生肉的血腥以及各种调料混合的、极其浓烈却缺乏层次感的浑浊气味。嘈杂的人声、锅铲碰撞声、火焰声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冲击着耳膜。

一个膀大腰圆、围着油腻围裙的胖厨子,正用铁勺舀起锅里浓稠的酱汁尝味,咂摸着嘴。他眼角余光瞥见门口站着的林小满——一个穿着打补丁旧衣、面生的乡下女人,眉头立刻厌恶地皱起,如同看到了一只误闯厨房的苍蝇。

“哪来的叫花子?滚出去!这是你该来的地方?”胖厨子粗声粗气地呵斥,手中的铁勺不耐烦地挥了挥,几点滚烫的酱汁甩到了地上。

林小满没动。她的目光在嘈杂、油腻、混乱的后厨扫了一圈,最后落在那胖厨子油腻腻的脸上。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干净荷叶小心包裹的东西,一层层打开。

一股霸道、温暖、带着奇异甜香和焦脆气息的味道,瞬间在这片浑浊油腻的空间里爆炸开来!如同投入滚油的一滴冰水,又像劈开乌云的一道阳光!那香气如此纯粹,如此具有侵略性,瞬间压倒了后厨里所有浑浊的油烟、酱料和血腥味!

忙碌的厨子和帮工们动作都下意识地顿了一下,无数道目光惊疑地投向门口。胖厨子尝酱汁的动作也僵住了,他耸动着鼻翼,眼神里充满了错愕和一丝……被冒犯的恼怒?

林小满将荷叶里那块烤得金黄焦脆、布满气孔的蜂窝饼,轻轻放在了离胖厨子最近的一张油腻案板上。饼的边缘还带着刚出炉的温热。

“给狗吃的?”林小满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后厨的嘈杂,带着一种冰冷的、近乎陈述事实的语气。她的目光平静地看着胖厨子,没有任何挑衅,只有一种洞悉般的了然。

胖厨子脸上的横肉猛地一抖,被这句首白到近乎羞辱的话激得涨红!他眼中的错愕瞬间被熊熊的怒火取代,正要破口大骂,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乡下女人连同她那块“破饼”一起轰出去——

“哐当——哗啦!”

一声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如同炸雷般在楼梯口响起!打断了胖厨子即将喷发的怒吼。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吸引过去。

只见通往二楼雅间的楼梯口,一个穿着湖蓝色云锦长衫、腰间系着羊脂玉佩的年轻公子哥,正失魂落魄地扶着门框。他脚下,是摔得粉碎的青瓷酒盏和泼洒一地的琥珀色酒液。但他浑然未觉,一只手死死抓着门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那张原本应该养尊处优、此刻却写满了震惊的脸上,鼻翼正以极快的频率翕动着,眼神如同最精准的猎鹰,死死锁住了案板上那块散发着致命香气的、金黄色的蜂窝饼!

那霸道而温暖的异香,如同无形的钩子,穿透了二楼雅间的熏香和酒气,精准地攫住了他。

胖厨子张大了嘴巴,所有呵斥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脸上只剩下惊骇和茫然。

那锦衣华服的青年公子哥,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目光艰难地从那块金黄的饼上移开,缓缓抬起,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近乎灼热的光芒,死死钉在林小满那张沾着尘灰、平静无波的脸上,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

“这香……哪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