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轻舟背着昏迷的阿沅,在山林中艰难跋涉。夜色如墨,沉重的脚镣在湿滑的腐殖质和的树根上拖曳,发出“哗啦…哗啦…”单调而疲惫的声音。每一步都异常艰难,嶙峋的肩胛骨被腰带深深勒进皮肉,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腐筋掌旧伤和搏杀后的剧痛。地听功法在极度疲惫下时断时续,勉强捕捉着山林深处野兽的低吼、夜枭的啼鸣,以及远处隐隐约约、似乎永不停歇的追捕声。
阿沅在他背上如同一个滚烫的梦魇,身体时而冰冷时而滚烫,偶尔发出几声模糊不清的呓语。
“爹…阿弟…水…”
那“阿弟”二字,如同细针,刺在曲轻舟紧绷的神经上。他握紧了手中那条沉甸甸、带着老人最后体温和嘱托的赭色腰带。腰带粗糙的纹理摩擦着他同样粗糙的手掌,仿佛还残留着老人塞给他时那股不顾一切的力道。
东方天际,终于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艰难地撕裂着浓重的黑暗。借着这点微光,曲轻舟看清了前方山势的走向。一条蜿蜒曲折、近乎干涸的溪谷向下延伸,消失在更幽深的山影里。溪谷两岸,是连绵起伏、轮廓模糊的山峦剪影。
他地听捕捉到溪谷深处,似乎传来一丝微弱却持续的水流声,以及…风穿过某种巨大孔洞时发出的、低沉的呜咽声。那呜咽声隐隐带着某种奇特的韵律感,仿佛古老的埙在无人处自鸣。
曲轻舟的脚步猛地一顿,深陷的眼窝中,疲惫的血丝下闪过一丝锐利的光。他抬头望向溪谷深处那吞噬光线的黑暗,嶙峋的身形在熹微的晨光中如同凝固的雕像。
云梦泽…大泽之畔…居巢邑东…
那方向,似乎正指向溪谷深处呜咽传来的地方。
背后的阿沅发出一声更清晰的梦呓:“…泽…冷…”
骊山囚牢深处,血腥味尚未散去。
一个年轻戍卒,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嘴唇干裂起皮,眼神疲惫。他偷偷看了看西周,飞快地将自己水囊里剩下的小半碗浑浊的水,倒进旁边一个被五人铁链锁着脖子、因干渴而奄奄一息的老刑徒面前的破陶碗里。动作带着一种笨拙的怜悯。
“谢…谢小哥…”老刑徒嘴唇翕动,声音微弱。
年轻戍卒腼腆地摇摇头,正要转身。
“你在做什么?!” 一声尖利如同夜枭的呵斥骤然响起!一个瘦长如竹竿的玄汞宗方士幽灵般出现在通道口,灰白的眼珠死死盯着那多出来的半碗水。
年轻戍卒吓得一哆嗦,脸色瞬间惨白:“我…我…”
“私通乱党!罪同谋逆!”竹竿方士根本不听他解释,枯瘦的手指一弹,一点幽蓝寒芒无声射出,正中年轻戍卒咽喉!
年轻戍卒猛地捂住脖子,双眼圆睁,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蓝黑色的污血瞬间从他指缝涌出。他踉跄几步,重重栽倒在地,身体剧烈抽搐,眼睛死死望着通道顶部的黑暗,充满了不解与恐惧。
“小石头——!” 一声悲怆的怒吼如同受伤的雄狮,在通道另一头炸响!陈良保亲眼目睹了这一切,他双眼瞬间布满血丝,脸上的刀疤狰狞扭曲,所有的压抑、屈辱、对吕无伤的不满、对玄汞宗的刻骨恨意,在这一刻轰然爆发!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剑,状若疯虎,首扑那竹竿方士!“老子宰了你个杂种——!”
竹竿方士没料到陈良保突然发难,仓促间狼狈躲闪,险险避开剑锋,灰袍被划开一道口子。
“拦住他!”竹竿方士尖声嘶叫。
周围戍卒面面相觑,竟无一人上前!他们看着地上小石头那迅速变冷的尸体,眼中同样燃烧着怒火和兔死狐悲的寒意。
陈良保状若疯魔,手中长剑追着竹竿方士狂劈猛砍,剑风呼啸,在石壁上刮出刺耳火星!整个通道再次陷入混乱!
“够了!” 吕无伤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寒流席卷。他不知何时己出现在通道口,玄黑锦袍纤尘不染,灰白的眸子毫无波澜地看着状若疯虎的陈良保。“陈良保,一而再,再而三!你真当秦律杀不得你这戍边校尉?”
陈良保的剑势猛地顿住。他喘着粗气,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吕无伤,又扫过地上小石头的尸体,最后落在那惊魂未定的竹竿方士身上。他胸膛剧烈起伏,握剑的手因用力过猛而剧烈颤抖。
片刻的死寂。
“呵…呵呵…” 陈良保突然发出一阵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般的笑声,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悲凉、愤怒和绝望。“好!好一个秦律!好一个玄汞宗!好一个…吕大人!”
他猛地将手中长剑狠狠掼在地上!剑尖插入坚硬的石地,嗡鸣不己。
“这骊山的牢饭,老子不吃了!” 他嘶声吼道,猛地转身,一脚踹开旁边阻拦的一名律令司甲士,“愿意跟我走的兄弟,走!离开这吃人的鬼地方!”
几个亲信戍卒毫不犹豫地站了出来,眼神同样决绝,其中就有刚才被毒针误伤兄弟的那个汉子。他们迅速聚拢到陈良保身后。
吕无伤静静地看着他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愤怒,也无挽留。他身后的黑甲武士按住了兵器,只等他一声令下。
陈良保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吕无伤,那眼神复杂如深渊,混杂着恨、怒、悲、以及一丝决绝的解脱。他不再言语,猛地转身,带着几个同样伤痕累累、眼神却燃烧着火焰的亲信,大步流星地撞开挡路的军士,身影迅速消失在通道另一端的黑暗中,踏向了未知的流亡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