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一个阴冷的夜晚。借着云层中飘忽的月光,曲轻舟如同一个从地底渗出的影子,摸到了这支秦军临时扎在谷口的营盘。
秦军营盘依谷口而设,利用几处天然岩石和倾倒的巨木作为屏障,简单围起一圈拒马。火光集中在营地中心几处燃烧的大木堆上,将周围映得影影绰绰,那些在营盘边缘轮值巡哨和看守关押难民木棚的秦卒身影被拉长扭曲,在跃动的火苗前如同张牙舞爪的鬼影。空气里飘散着燃烧松木、烤焦野物的气味,混杂着一种军营独有的汗臭、皮具与铁锈混杂的味道。巡营的脚步声和低声交谈清晰可闻。
几十名被俘的妇孺和几个断后受伤未死的汉子被用粗麻绳捆缚手脚,关在一个用带刺藤蔓缠绕的木栅栏圈起的简陋地方。一个瘦弱的少年正低声哄哭哑了嗓子的妹妹;一个断了腿的汉子痛苦地呻吟着;李成的老婆,那个总喜欢在陶坊给大伙缝补衣服的王嫂,紧紧搂着自己七八岁的儿子,脸上沾着泪水和泥土,眼神空洞地看着跳跃的火堆。
曲轻舟伏在营地外围一块冰冷巨石后方的阴影里,如同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他的呼吸几乎完全停止,仅依靠胸膛最轻微的起伏维持生命,冰冷的泥水和身下的碎石寒意刺骨,不断提醒他王石头、赵平、刘大耳惨死的面孔!怒火在胸腔里无声地翻腾燃烧。
他像壁虎一样贴着粗糙的石壁和冰冷潮湿的地面移动,避过火光能照射到的区域。每当有巡营士兵的脚步声靠近,他都完全融入到黑暗和地形的褶皱中,地听功让他精准判断对方距离和视野死角。
时间一点点流逝,如同慢放的死亡鼓点。终于,远处木棚里传来压抑不住的婴儿啼哭——是王嫂刚出生不久的幼子在夜间寒气中哭闹!守木棚旁两个打盹的秦卒不耐烦地被吵醒。
“妈的!哭丧呢!” 其中一个骂骂咧咧站起来,揉着惺忪睡眼,一手按着刀柄走向木棚栅栏,似乎想用刀鞘敲打栅栏吓唬孩子。
就是此刻!
火光跳动间,一道微不可察的流光贴着地面掠过!那是一只装满了粘稠猪油(从秦军伙房顺手“取”来)的破裂羊皮囊!曲轻舟借着掷出这油囊的瞬间力量,身体猛蹿出去,如同绷紧后射出的弓矢!
羊皮囊“噗”地砸在木棚角落堆放的备用取暖干枯柴草堆上!几乎同时,一支燃烧的松木枝被曲轻舟用不知何时摸到的粗糙木制弹弓(来自某个落单秦卒腰包里的临时玩具)夹带着石片和死命摩擦生出的火星,如流火般精准射出!
没有破风声!只有——
“呼——轰隆!”
浸透油脂的干柴瞬间被石片撞击火星引燃!烈焰如同一条饥饿的火龙猛然窜起!黑烟滚滚!这火势起得太快太猛,方向又巧,瞬间就点燃了部分木栅栏!
“走水啦!” “有贼人!”
刺耳的尖叫、混乱的咆哮瞬间压倒了婴儿的啼哭!整个营地像被投入滚油的沸水,瞬间炸开锅!巡营的、原本打瞌睡的、在中心烤火的秦卒乱成一团!喊救火的,拔刀寻人的,惊骇后退的…
“冲出去!跑!” 曲轻舟如同一头暴起的豹子撞入木棚,手中用抢来的秦军短刀削断王嫂和那个少年身上的绳索,嘶吼着驱赶惊恐的人群!他的动作迅猛到产生了残影,每一次挥刀都精准斩断一个绳结。
趁着守棚秦卒被烈火逼退、更多士兵还未来得及反应的混乱瞬间,数十名被俘者如同一群受惊的麋鹿,在曲轻殿后挥刀的寒光和冲天的火影中,跌跌撞撞冲出缺口,尖叫着扑入营外无边无际的黑暗山林!
身后,是秦军愤怒追来的咆哮和马嘶!身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崎岖险路!逃!用尽全身力气逃!哪怕磨破了脚掌踏穿了草鞋!哪怕被荆棘撕烂衣衫留下满身血痕!生的火焰己被重新点燃,唯有向前狂奔,将身后的火海与追杀永远甩在黑暗深处!
接下来的路程,如同一场在刀锋上跳舞的漫长噩梦。秦廷的追捕网收得更紧。山间小径如同被无形的巨大兽口含在利齿之下,每一次拐角都可能是陷阱,每一个山头都可能藏匿着搜寻的鹰犬。疲惫、伤痛和不断累减的粮食像沉重的镣铐拖拽着这支饱受蹂躏的队伍。死亡的阴影从未真正散去。
第三次遭遇追兵,在一处遍布巨大板岩、植被相对低矮的山梁上。太阳高悬,视野开阔。一支足有百余骑步混合的精锐秦军搜索队,远远出现在山梁另一端的尽头!铠甲反射着刺目的阳光,如同移动的黑色礁石群。
当瞭望的哨子发出尖厉、绝望的预警时,一股冰冷而强大的窒息感瞬间攥住了所有人的咽喉!硬拼?绝无生路!迂回避让?开阔地带几乎无处藏身!
“找岩缝!找最深最密的树丛!趴下!屏住呼吸!” 曲轻舟沙哑的嘶吼在瞬间的死寂中如同惊雷炸响。他不假思索地扑向最近一个仅能容身的浅石坑,抓起一把枯叶和湿土盖在身上。众人如梦初醒,如同惊散的蚁群,手脚并用地爬向任何能够提供遮蔽的岩石裂隙、低矮灌木丛深处。
曲轻舟全身紧贴在一块巨大板岩下冰凉的泥土里,头脸深埋在散发着腐殖质气味的厚厚枯叶下,只留下一双眼睛如同磐石缝隙里的鹰隼瞳孔,死死盯着山梁另一端逐渐退进的黑色潮汐。他清晰地听到自己沉重的心跳撞击着岩石般坚硬的胸膛,喉间的灼热气息几乎烧穿皮肤。泥土和苔藓的冰凉,丝毫无法浇灭心底那股压抑的狂躁和面对绝对力量的无力感!
风停了。死寂的山梁上,只有无数道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颤抖气息在草丛缝隙中弥漫开去。时间的流逝变得极其缓慢。秦军沉重的皮靴踏碎山石的咔嚓声,越来越清晰!甲片摩擦的铿锵声如钝器反复刮擦着每个人紧绷到极点的神经!战马偶尔不耐的响鼻声,在死寂中如同重锤!孙瘸子浑浊的眼中充满无法言喻的惊恐,他旁边抱着儿子的王嫂用尽全力捂着婴儿的口鼻,自己的脸因缺氧而憋得紫青。
一百步…五十步…三十步…秦军搜索阵型的前锋,己经如同巨大的黑色磨盘碾压到了曲轻舟藏身的浅石坑上方!一个秦卒厚重的皮靴甚至踏在了覆盖他背上的枯叶边缘!沉重的压力透过落叶和泥土传来!
曲轻舟的每一根肌肉纤维都绷紧到了极限,如同被拉满到即将断裂的劲弓!环首刀冰冷的刀柄被他攥紧,手背青筋暴起如同虬龙!体内的“地听功”被彻底激发到前所未有的境界!他能感受到脚下大地的每一次细微震动,能“听”到上方秦卒踩踏落叶后砂砾滚落的轨迹,能“听”到远处另一个秦卒解开皮甲搭扣的细微声响…万籁俱寂,感官被放大到极致!他甚至能“听”到死神在头顶踱步时镰刀划过空气的嘶鸣!
阳光炙烤着冰冷的岩石和趴伏在阴影缝隙中的身体,如同冰火两重天的酷刑。巨大的心理压力下,一个年轻汉子实在撑不住,胃里一阵剧烈翻腾,“呕…”一声压抑不住的低微干呕声,从他藏身的灌木根部传出!
糟糕!
几道锐利如电的目光瞬间扫向声音来源处!一名秦军军侯策马停下,手猛地举在空中!
完了!所有人心头巨沉!王嫂死死闭上眼睛,准备迎接撕开身体的戈矛或穿心而过的箭矢!
就在这决定生死的刹那!
“咻——噼啪!”
山梁另一侧的密林深处,突然极其诡异地爆发出一阵杂乱刺耳的鸟群炸飞声!随即是几声短促而激烈的野兽咆哮!像是两头猛兽在激烈争抢地盘!
那秦军军侯举在空中的手微微一顿,狐疑的目光从灌木丛移开,投向了对面茂密的、发出异常声响的丛林。他皱了皱眉,侧耳倾听片刻,随即果断挥手:“那边有动静!跟我过去看看!” 马蹄声和皮靴声潮水般转向,朝着密林奔去,带起一阵烟尘。
黑色潮汐从山梁上流走,留下死寂和一片在地的身影。
曲轻舟浑身湿透,不知是汗水还是冷汗。他缓慢而僵硬地从枯叶泥土中爬起,后背己被冰冷的湿气沁透。他看着远处林梢惊飞盘旋的鸟群,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浊气。刚刚那绝非偶然!他看向队伍里一个叫周雀的瘦小年轻人,他手里紧紧攥着几个自己特制的、灌装了奇怪引火粉末能发出“啁啾”声的空竹哨子——刚才的鸟群惊鸣声,竟是他以口技模仿混杂着竹哨同时点燃一袋特制硫磺粉制造的混乱!救命的混乱!这个平时喜欢捣鼓小玩意的周雀,此刻脸色惨白,哆嗦着嘴唇,脸上有着与死亡擦肩而过的惊悸和一丝完成壮举的微光。
当远方的马蹄声最终消失在群山的褶皱中,所有人才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席卷全身。但没有人欢呼,只有无声的泪水和劫后余生的庆幸喘息。他们互相搀扶着从冰冷的藏身处爬出,带着一身泥泞和冻得麻木的西肢,踉跄着继续向北。群山不语,仿佛刚刚那惊心动魄的生死博弈只是一场幻觉。
又不知熬过了多少个筋疲力尽的日夜。
当首阳山那如同巨人头颅般巨大、覆盖着初冬薄雪的巍峨轮廓,终于穿透暮色中弥漫的寒气,出现在视野尽头时,所有人仿佛被抽空了最后一丝力气,瘫坐在冰冷的山坡上,发出再也无法压抑的呜咽。这声音先是低沉压抑,继而如同溃堤的洪水,在死寂的群山中盘旋,其中蕴含着的无尽悲痛与艰辛,让山风也为之呜咽。
巨大的,如同龙脊般横卧的山梁下,一个深邃宽阔的天然岩洞,像一头洪荒巨兽微张的巨口,黑黢黢地展现在眼前。寒风被厚重的山体阻挡在外。洞内深处隐约传来微弱的滴水声,敲打在沉默的石壁上,如同微弱却坚定的脉搏。更深处,有不知名的地下水流淌的声音,带来一丝潮湿却令人安心的气息。洞壁上,在最后的天光映照下,一层油黑发亮、厚实无比的“石脂泥”(石油风化后形成的天然覆盖层)在微微反光,像一副巨大的铠甲覆盖着石壁——这是绝好的天然燃料!洞口附近散落着许多奇形怪状的风化巨大岩石,形成天然的防御屏障。入口虽阔,内部却地形复杂,支洞岔路众多,易于隐藏也便于构筑工事。
曲轻舟站在洞口一块凸起的岩石上,沾满泥雪尘灰的头巾在凛冽的山风中飘动,额角的“囚”字烙印在火光初燃的洞口映照下微微泛红。疲惫己浸透他每一寸骨骼,但那深不可测的眼瞳深处,跳跃着一缕比洞中初燃的简陋篝火更为明亮的光!
“这里,” 他沙哑的声音打破了呜咽的风声,清晰地传进每一个瑟缩在洞口角落、疲惫而麻木的耳朵里,带着一种踏过尸山血海抵达后的沉沉分量,“就是我们的‘首阳寨’!”
篝火噼啪作响,驱散着刺骨的严寒。数百张憔悴污秽的面孔在跳跃的火光下时隐时现,如同重生的群像。人们倚靠着冰冷的石壁,相互依偎取暖。孙瘸子摸索着掏出唯一保存完好的一块陶埙,抵在干裂的唇边,一缕呜呜咽咽、破碎而古老的调子断断续续在巨大空洞的岩窟里飘荡开去,那声音诉说着无尽的苦难与无垠的孤寂,却也在冰冷的岩壁间回荡不息。
曲轻舟站在人群边缘的火光边缘,身影被拉得很长。他望向洞外,山风卷着细小的冰粒在无边的墨黑里狂舞嘶鸣,如同暴戾的恶龙咆哮。黑沉沉的山峦轮廓在风雪中狂舞扭曲,是更漫长、更艰难的搏杀前兆。
然而,“首阳”之名己立。它不仅是冰冷岩石中的落脚点,更是黑暗深渊里倔强刺出的一线希望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