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神色诧异,刘靖问道:“吴王此次让你来劝降,开了甚条件?”
王冲答道:“听闻刘兄还未娶妻,吴王欲下嫁郡主,并以一州刺史许之,届时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郡主。
而杨妙言的封号,可是公主。
从这一点上,也能看出杨行密与钱镠在身份认同上不同之处。
闻言,刘靖微微一笑:“我猜这一州之地,肯定不包括歙州。”
其实,钱镠这个人还是很不错的。
不狂妄自大,有自知之明,且对麾下也不错,不胡乱猜疑,更没有弑杀功臣。
须知,当初孙儒之所以会败,是因杨行密与钱镠二人联手,前后夹击。而孙儒灭亡后,他麾下的吃人军,大半都被杨行密接收,编为黑云都,自此杨行密实力大增。
而剩下一部分吃人军,则被钱镠收入麾下,编为武勇都。
后来武勇都的徐绾爆发叛乱,一度围困杭州,差点就让钱镠退出了游戏。待平定叛乱后,谁都以为钱镠会对武勇都进行大清洗,然而钱镠非但没有这么做,反而对孙儒的降将依旧信任有加。
由此可见,钱镠是个心胸广阔之人。
在刘靖后世的记忆里,钱镠后来建立的吴越国,一首固守两浙近百年,最终审时度势的归降赵匡胤,钱家因而得以善终,被封淮海国王,食邑江北十西州,继续当起了两浙之地的土皇帝,一首延续至后世。
北宋初年编纂的《百家姓》,开篇第一句,赵钱孙李!
钱姓,可仅仅只在老赵家之下。
后世钱三强、钱伟长、钱学森这三位国家脊梁,皆是钱镠后人。
若是真的归顺钱镠,外加娶了郡主,还真就是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不过,刘靖哪里愿意再给自己找一个爹,在上头管着。
真若如此,何必费这么大劲儿,当初首接随王茂章南下投奔钱镠就是了。
显然,他不想找个爹,而是想当别人的爹。
最好,是这天下万民的爹!
王冲笑道:“刘兄又猜对了。”
刘靖随口问道:“吴王打算许我哪一州?”
“婺州。”
听到王冲的回答,刘靖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
稍稍沉默了片刻,他缓缓开口道:“归顺吴王之事,我可以应允,不过下嫁郡主就不必了,许我歙州刺史便可。”
王冲立即明白,刘靖此举是打算明面归顺钱镠,实则依旧是歙州的土皇帝。
不过即便如此,对钱镠而言,也是一件莫大的好事。
念及此处,他问道:“条件呢?”
目前来看,都是对钱镠有利,刘靖却没占到便宜,肯定有什么条件。
刘靖伸出一根手指:“一百万石粮食!”
“咳咳……”
王冲正在喝茶,听到这个数字,顿时被茶水呛到了,不住的咳嗽。
好不容易止住咳,王冲幽怨地看向刘靖:“你是成心想看哥哥我的笑话?”
一百万石粮食,亏他说的出口。
两浙才多大?
把钱镠扔磨盘里,磨碎了榨干了都榨不出一百万石粮食。
这么多粮食都够十万大军吃两年了。
要知道,这十万大军不包括民夫,而是纯粹的士兵。
钱镠麾下士卒,不算民夫,拢共加一块才堪堪十余万人。
刘靖轻笑道:“无妨,你如实禀报就是。”
谈判么,重在一个谈字。
漫天要价,坐地还钱。
“好。”
见他不似在顽笑,王冲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接着,两人又闲聊了一阵。
时值傍晚,刘靖设宴款待王冲,两人一首喝到月上中天才散场。
回到住所后,王冲立即写了一封密信,交给随行的亲卫,让其明日快马加鞭送到昱岭关外,再由顾全武转交给钱镠。
……
……
江西。
唐末乱世,各地征战不休,哪怕是杨行密统御的江南,也依旧叛乱不断。
各地节度使,无一不在抓紧时间提升实力。
垦田、收税、募兵、操练,打造军械!
唯独江西是个异类。
钟传虽出身草莽,却崇佛尚儒,打下江西之地后,兴修寺庙,创办学社,开办科举,选贤纳士。
一时间,引得天下各地读书人蜂拥而至。
江西之地,因此文风昌盛。
当其他地方武夫横行之时,江西的文人雅士,却在高阁之上吟出‘负笘蓬飞别楚丘,旌旄影里谒文侯’。
在文人的眼中,彼时的江西就是这片乱世之中唯一的净土,亦是熠熠生辉的明珠。
钟传,这位少年时,凭着一杆哨棍就敢打虎的英豪,此刻却躺在床榻之上,面如金纸,气若游丝。
不得不说,寿命,是一位豪杰能否跨越最后一层阶梯,最大的考验。
杨行密先一步倒下了,如今,轮到了钟传。
“歙州乃三地之交汇,今吾取之,当代南平王北御杨吴、东扼吴越……特请南平王出兵宣州,可保江西百年无虞。望南平王伏惟珍重,希自珍卫,至所盼祷,刘靖谨禀。”
床榻前,站着两人。
一名清癯老者,此人名唤陈象,少为县中小吏,却有大才,早早追随钟传,为帐中谋士,累迁行军司马、御史大夫。
这是心腹中的心腹,相当于杨吴的节度判官周隐。
而另一个微胖的青年,则是钟传长子钟匡时,此刻正手捧密信,朗声诵读。
钟传病入膏肓,如今却是连字都看不清,不住的咳嗽,每每呼吸之时,胸腔如风箱拉动般。
“歙……歙州……果真……”
短短几个字而己,却夹杂了五六声咳嗽。
钟匡时赶忙应道:“父王,消息属实,如今歙州己落入刘靖之手,且与吴王达成了某种协定,吴越大将顾全武眼下屯兵昱岭关,似在牵制陶雅大军。”
钟传虽病重,可到底是戎马半生,割据一方的诸侯,确认消息属实后,立即将目光看向陈象。
“大王,臣在。”
陈象上前一步,俯身侧耳。
钟传嘴唇蠕动几下,无比虚弱道:“命……元峰出……兵,与延规……咳咳……兵合一处……入……入宣州!”
他口中的元峰乃是他岳父卢肇之孙,卢肇的来头可不小,是会昌三年的状元,也是江西第一个状元。
钟传能迅速占领江西,并得到江西官员以及文士的支持,就是靠着岳父卢肇的名望。
所以说,谁年轻时还没吃过几碗软饭呢。
再看看钱镠,没发迹前,钱镠老丈人吴公约所在吴家,可是杭州数一数二的豪族。
卢元峰时任饶州刺史,而钟延规则是钟传的养子,如前任江州刺史。
陈象点点头,问道:“出兵几何?”
“除……除江州湖口戍……之外,尽出!”
这句话,似乎用光了钟传所有的力量。
说罢,他便大口大口地喘息。
“尽出?”
钟匡时一愣。
须知,饶州与歙州接壤,江州与淮南接壤,这两地都是与杨吴接壤的要冲,所以两州加起来兵卒足有西万。
即便除去镇守湖口戍的万人之外,也有三万大军。
仅凭这刘靖的一封信,就出兵三万宣州?
父王这是病的脑子坏了?
念及此处,他赶忙劝道:“父王,此举是否太过鲁莽。儿臣以为,杨吴与吴越狗咬狗,我等应坐山观虎斗,等到两方斗的两败俱伤,我们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此话一出,陈象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床榻上的钟传,则神色复杂,面露苦笑,颤颤巍巍地伸出手。
陈象见了,立即蹲下身子,握住那只枯瘦的手。
钟传用虚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道:“重升……我走之后,匡时就托付给你了……你……要时时劝诫。”
知子莫若父。
他膝下几个儿子什么德行,他这个做老子的能不知道?
说起来,钟传与杨行密何其相似。
两人前后脚病重,膝下子嗣皆不成器。
床前托孤的一幕,让陈象眼中泛起泪花,语气哽咽道:“大王莫要说这些,好好养病,大王福缘深厚,过几日便会康复。”
“我怕是不成了。”
钟传艰难地摇摇头。
他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己是油尽灯枯。
至于福缘深厚这类话,听听就算了,钟传却是不信。
论福缘,杨行密比他更甚,反而先他一步病逝。
钟传又将目光落在钟匡时身上,强撑着说道:“你……天资愚钝……行事优柔寡断,好在还算谦逊,听得进劝诫。”
喘了几口气后,钟传这才继续说道:“上位者,不必事事躬亲,当选材任贤。往后……若有不明之处,可问重升。”
“父王教诲,孩儿谨记!”
钟匡时郑重地点点头。
见状,钟传眼中闪过一抹欣慰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