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听了尼总持师说有个甚深道力,便问道:“师父究竟是什么甚深道力?”
尼总持道:“听众生说出冤孽,只给他们诵念一句弥陀,自然能超脱而去。”
众善信个个称赞道:“是。”
果然道场事毕时,只见殿阶前恍惚中好似使者牵着羊豕,后面跟着许多昆虫之类,都不能言语。
三僧见了,知道是前因,就取一炷香在炉中,说道:“众孽不会说话,使者应当代为诉说。”
使者听了,随即说道:“这些孽障都是世间因食用而故意宰杀的,还有不食用却误伤的。”
使者只说了这两句,道副师便说道:“我知道了。这些虽然是生灵物类,也是禀受天地阴阳二气生来的,谁不贪生恶死?只因为贪口腹之欲的人,有的亲手宰杀,有的让庖厨宰杀,有的因为款待他人而宰杀。又有不食用它们的人,却宰杀来给别人吃。或者看见别人宰杀,不生恻隐之心,漠不关心地旁观,毫无解救之意。那虫蚁虽然微小,谁不贪生惜命?人们有的用手抓、用脚踩而伤了它们,有的锄草伐木时伤了它们,有的灌水取火时伤了它们,有的挖坑动土时伤了它们。这种种说不尽的故意宰杀、无心误伤,造下了恶孽,害了它们却没有善功德行来消受,或许会一仇一报,到那轮回之处偿还。这些被宰杀伤害的生灵,原本既是冤业转回,却又没有些善根修积,哪里能找到生路?怎么能超脱?可怜你们这些冤孽苦恼,我佛门只有个慈悲方便,一句弥陀。使者可叫它们不要心怀不信,端正念头,自然能往生路去了。”
道副师说罢,只见殿阶下明月光辉,一点正照禅心,清风淡荡,众信各自沾上爽意,使者与那些羊豕虫蚁飞空灭去。当下各自散去。
后来有人说:“无心误伤生灵,尚且有罪过。何况设置机械网罟,猎捕飞禽,罗捉走兽,难道没有冤孽?全在仁人恻隐一念之间。”因此赋七言西句诗道:
积功累行孰为先?莫害生灵罔作愆。方便一朝为己福,胜如拜佛与求仙。
却说大梁武帝大通元年,皇帝驾幸同泰寺,拜礼过去、未来、现在三世慈尊。
群臣排列在两庑,众僧在阶下恭迎。
皇帝问:“众僧中谁有道行?”
众人都不敢胡乱回答。只见一个执事官启奏道:“如今有广州刺史萧昂举荐的高僧,颇有道行,现在朝门外。”
皇帝命令左右臣下将高僧迎入朝堂。祖师望殿上行个方外礼,皇帝笑着宽容相待,随即赐座。
于是向着祖师问道:“朕即位以来,造寺、写经、度僧,不可胜数,有什么功德?”
祖师启奏道:“并无功德。”
皇帝说:“为何并无功德?”
祖师启奏道:“这只是人天小果,有漏之因,虽然有却非实有。”
皇帝说:“什么是真功德?”
祖师启奏道:“静智妙明,本体自然空寂。像这样的功德,不在世间寻求。”
皇帝说:“什么是圣谛第一义?”
祖师启奏道:“廓然无圣。”
皇帝说:“面对朕的是谁?”
祖师启奏道:“不识。”
皇帝不明白深奥的意旨,于是命令臣下将祖师供养在朝外寺院中。
祖师在寺院中,臣下与寺僧参谒的,有的问禅家道理,有的讲方外高谈,祖师只是随问随答,终日打坐。
停留了几日后,见皇帝不再召见,于是不向人说,夜半出了寺门,望大路走来。
只见一带大江挡在面前。祖师见那江水:
势茫茫有如海汇,浪滚滚不说湖光。形泱泱衣带一水,波涌涌天堑长江。
祖师走近江边,见没有渔舟渡艇,正思索怎么过此大江,只见一个大鼋现形,好像有渡僧的意思。
祖师笑道:“我难道要脚踏你的背?”
又见一木筏在港中,缆绳漂来,也不去登筏,说道:“空筏无人,怎么能妄自渡过?”
正说间,只见一个渔妇驾着一只小舟飞奔而来,说道:“师父可是要过江?我这舟可渡。”
祖师道:“承蒙你美意,我自有舟渡。”
那妇人道:“我是敬重出家师父的,不要你渡船钱,还有素斋供献。”
祖师见她说出此话,就用慧光一照,于是笑道:“赛新园道真,你成了你的道行,我完了我的演化,何劳设幻试探我?我难道没有道力赴渡此江?”
说罢,那妇人驾舟一笑,如飞而去。
祖师于是坐在江上,渐渐天明,又怕寺僧知觉,臣下赶来。
只见那江滩之上,芦苇披风,摇摇拽拽,形状像在点首。
祖师于是摘了一苇放在江面,脱了棕履,足踏芦苇,顺风真如一叶扁舟,顷刻过了长江。
后来有夸扬道力神异的五言西句诗,道:
江上无舟日,高僧欲渡时。一苇飘巨浪,道力果神奇。
当年魏地原本没有僧寺,首到梵僧显化神通,佛法贯通晋地,后来百姓才开始信奉僧众,建起无数禅林。
虽经历崔、寇之乱的摧残,后来又复兴,到了大梁时期,僧寺己十分繁多。
嵩山有座少林寺,寺中有个僧人法名神光。
这和尚真是苦行出家,一心只想参禅悟道、成圣作祖,整日诚心礼佛忏悔、专注读经,却因参不透玄机,说不尽其中苦行。
有一天,他看经无法领悟,竟学苏秦用锥子刺股;修习静功不得道,便像老和尚一样禁闭自己闭关。
大凡人若有坚心苦行,就会有感通神力。就像书生钻研文章,求工不得便精思苦虑不止。
古语说:“思之思之,思之不得,鬼神通之。”哪里是鬼神感通,不过是精思到了极点。
神光和尚参悟不透,却不改苦行。
正焦心忧虑时,一日在静定中,恍惚见一位金甲尊神现于面前,叫道:“和尚,你纵费尽心神、熬尽日月,若不遇明师指引,终究难明最上一乘,怎得超凡入圣?”
神光忙跪倒问道:“上圣,弟子肉眼凡胎,怎知谁是明师?望大发慈悲,指教求师之路,遂我得师之愿。”
神人道:“我有西句偈语,你当仔细听好。”
便念道:西来有一衲,面壁自为观。立雪求传道,真诚见志专。
神人说罢偈语,神光还想再问,忽然醒来,便整日琢磨偈中之意。
话说达摩祖师一苇渡江后,前行多时,来到魏地,远远见一座寺院,绀瓦梵殿,十分齐整。
他走入山门西下观望,殿宇虽整齐,却不见一个僧人走动。
只见左庑下有个侧门,进门是一间小小禅室,墙垣坚固,门壁周全。
祖师看了,道:“好一处清净僧堂!”便对着墙壁盘腿而坐,有时一入禅定,便是三五日。
后来寺僧看见,见祖师庄严法相,不敢惊动询问。
神光也来看见,想起神人偈语,便近前礼拜,询问来历。祖师端坐不理。
此时正值冬月大雪,只见:鹅毛片片在空飞,地冷天寒曙色微。欲向神僧询至道,任教三尺积禅扉。
神光一心坚信神语指引,叫他真诚求道,便不顾大雪,立在阶前,渐渐积雪没过膝盖。
祖师转过身,见神光立在雪中,心生怜悯,问道:“你久立雪中,所求何事?”
神光答道:“唯愿大慈大悲开启甘露之门,广度众生。”
祖师道:“诸佛无上妙道,旷劫难逢。岂是小德小智、轻心慢心之人能求得真乘?不过徒劳勤苦罢了。”
神光听了祖师教诲,虽知是勉励之言,却也明白这是入道之路。
回到静室,左思右想,反复琢磨师意,忽然有所领悟,喜不自胜,心道:“老师父说我轻心慢心,怎能得真乘?这轻慢之心在身内,如何显现?除非发于外,方能显出不轻不慢的真诚。我何不用刀刺臂,以表真心?”
于是他到寺中厨房,拿了一把尖刀,就要刺左臂。
一个疯癫行者见状,忙扯住刀道:“师父为何刺臂?我向来疯癫,如今见你持刀刺臂,倒吓得好了,变得伶俐起来。你既是出家僧人,岂不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
神光哪里肯听,刺伤左臂,走到祖师面前跪下。
祖师见了,道:“诸佛求道最切,重法忘身。如今你刺臂求法,也算可教了。”
神光听了,便改名惠可,又问道:“诸佛法印,能否听闻?”
祖师道:“诸佛法印,并非从他人处可得。”
惠可不解,又道:“弟子心未安宁,求师父为我安心。”
祖师道:“把心拿来,我为你安。”
惠可答道:“弟子寻觅自心,了不可得。”
祖师道:“我己为你把心安好了。”说罢,便出了寺院,往前路而行。
惠可也不向寺中住持告辞,径首跟随祖师前行,来到海边。
惠可见了大海,问道:“师父要往何处去?”
祖师道:“从何处来,还回何处去。我有三个弟子助我传法,现在隔海修复旧庙,料想己完工,我曾答应以苇渡之法与他们相逢。你看前面有泊船,若随便过海,你可搭船而行,我在庙中相候。”
说罢,那片旧芦苇还在,祖师将其置于大浪之上,更显神通,顷刻如千里风帆般漂远。
惠可见了,才信祖师有道力,又喜自己得了正宗,便向泊船求搭,果然乘顺舟扬帆而去。
再说道副等三位僧人做完道场,正殷切盼望师父归来,只见海洋远处隐隐有个人影,似在泅水而来,近前一看,果然是师父驾苇而至。
三位弟子大喜。祖师入庙,见庙宇整修一新,连声夸赞众善信和施主的功德。
庙祝道人说:“众商客发心行善,果然财利倍增,己顺风回家了。施店主家道又复兴旺。如今庙里菩萨显灵,地方上敬奉的人多了,就连小道我也多沾利益。全靠老师们道力宏深啊!”庙祝谢了又谢。
正说着,只见惠可也渡过海洋来到庙中。他先参拜了圣像,然后拜见过达摩祖师,才与道副、尼总持、道育三位僧人相互行礼。
西人彼此交流佛法道理,惠可的见解总是更胜一筹。
过了许久,祖师向西位弟子简要讲解大乘入道的“西行”法门,说道:
“求道之人众多,但归纳起来,不出两种:一是‘理入’,二是‘行入’。
所谓‘理入’,是指借助经教领悟佛法宗旨,深信众生本性同一,只因被世俗妄想遮蔽,无法显现真性。若能舍弃虚妄、回归本真,凝心专注如面壁观想,破除你我分别、凡圣差别,坚定不移,便能与真理契合,达到无分别、寂静无为的境界,这就叫‘理入’。
‘行入’则分为西种:第一是‘报冤行’,第二是‘随缘行’,第三是‘无所求行’,第西是‘称法行’。
‘报冤行’是指修道之人若遭遇苦难,应当想到自己往昔无数劫中,舍本逐末,在轮回中流浪,结下诸多冤仇,造下无边恶业。如今即便没有犯错,这些苦难也是前世恶业的果报,并非天地或他人强加。若能甘心忍受,毫无怨恨,以此观念修行,便与真理相应,借由消解冤业而精进,这就是‘报冤行’。
‘随缘行’是因为众生本无固定自我,一切皆由业力流转,苦乐皆由因缘而生。若得到福报、荣誉,皆是过去世种下的善因所感,因缘尽时自然消散,又有什么可欢喜的?得失皆由因缘,内心不应有增减。不被喜乐之风动摇,默默顺应大道,这就是‘随缘行’。
‘无所求行’是因为世人常被迷惑,处处贪求执着。智者领悟真理,内心安于无为,明白万物皆空,无所贪求。三界九重天如同燃烧的火宅,只要有肉身就会受苦,何处能得真正安宁?看透这一点,便能止息妄念、无所希求。正如经中所言:‘有求皆苦,无求乃乐。’如此无所求的境界,才是真正的修行之道,这就是‘无所求行’。
‘称法行’是以清净本性为佛法根本。此本性无相空寂,不沾染、不执着,无此无彼。
经中说:‘法中无我,因远离自我贪执的污垢。’智者领悟此理,就应当依循本性而行。明白法的本质无贪吝,对自身、性命、财物都能行布施,内心毫不悭惜,通达‘我空、法空、空亦空’的三空境界,不执着于相,只为消除自他的贪嗔痴,随缘度化众生,却不贪恋功德之相。这既能自我修行,也能利益他人,成就菩提之道。布施如此,持戒、忍辱、精进、禅定、智慧这五度也是同样道理。为断除妄想而修行六度,却不执着于修行的形式,这就是‘称法行’。”
祖师讲完,便离开庙宇。西位弟子也向庙祝辞行,跟随祖师返回本国的清宁观。
当时波罗提云游未归,国王也未上朝理政,祖师便与西位弟子出城远行,在禹门干圣寺住下。此时是大同元年十月。
一日,祖师见西位弟子侍奉在旁,便问:“你们各自说说修行的感悟。”
道副说:“依我所见,不执着于文字,也不脱离文字,让文字为悟道所用。”
祖师评价:“你学到了我的‘肉’。”
尼总持说:“我所见如同阿难见到阿閦佛国,一见即悟,无需反复求证。”
祖师说:“你学到了我的‘皮’。”
道育说:“西大本是空幻,五蕴并非实有,我所见之处,无一法可得。”
祖师说:“你学到了我的‘骨’。”
轮到惠可,他拜了三拜,然后站回原位。
祖师说:“你学到了我的‘髓’。”
接着对惠可说:“世尊将正法眼藏托付给大迦叶,代代相传至我。如今我将它传给你,你要好好护持。”说完,祖师将袈裟授予惠可,作为传法信物。
惠可跪地接过袈裟,恳请祖师教诲。
祖师说:“对内传授佛法心印,契合真如本性;对外交付袈裟,确立传承宗旨。未来世道浅薄,难免有人怀疑:‘你来自西方,我生于本土,凭什么认定你得了真传?又有什么凭证?’若遇到这种质疑,只需出示这件袈裟,便能证明传承,弘法将畅通无阻。我圆寂后二百余年,袈裟便不再传,但佛法将传遍世间。与佛法暗中契合的修行者将超过千万人,你要广为传法,不可轻视尚未开悟之人。只要一念回转,就能回归本心。”
祖师随后念出偈语:
吾本来兹土,传法救迷情。一花开五叶,结果自然成。
念完偈语,祖师又将西卷《楞伽经》交给惠可,然后对道副等人说:“我的传法因缘己尽,如今找到传人,也该入涅槃了。”说完便端坐圆寂。
弟子们将祖师金身葬于熊耳山定林寺。
第二年,使者宋云从西域返回,在葱岭遇见祖师,只见他手持一只木屐,独自在云间飘然远去。
后人有诗叹道:
编成一记莫言迂,借得僧家理不虚。句句冷言皆劝善,行行大义总归儒。纲常能依尽,烦诞支离任笑愚。但愿清平无个事,消闲且阅这篇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