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如丝,缠绵了整整西日。清欢书院的青瓦上凝着水珠,檐角垂下的雨帘将整个院落切割成模糊的水墨画。苏晚坐在讲堂里,指尖抚过账册上的墨渍,那团晕染的墨迹像只张牙舞爪的墨蝶,在泛黄的桑皮纸上格外刺眼。
"苏先生!苏先生!"张货郎抱着湿漉漉的包裹冲进讲堂,草鞋在青砖上拖出两道泥印,"有人送了这封信到书院门口!"
苏晚接过信笺,粗劣的桑皮纸上歪歪扭扭写着:"清欢书院克扣善款,苏晚中饱私囊!"墨迹被雨水洇湿,在"私囊"二字上晕开暗红的血渍般的印记。她抬头看向窗外,雨幕中影影绰绰站着几个戴斗笠的村民,窃窃私语的声浪混着雨声,像群蛰伏的蝉。
"慌什么,"苏晚用手指轻轻擦着账册上的墨渍,那是昨日虎娃研墨时不小心打翻的砚台留下的,"把账本抱到村口晒谷场去。"
张货郎愣住:"这、这账本湿了......"
"湿了才好。"苏晚起身披上蓑衣,雨珠顺着竹篾滚落在账册上,"让所有人都看看,清欢书院的每一文钱,都浸在这雨水里。"
村口晒谷场的石桌上,三十六本账册摊开在油布上。雨水顺着油布边缘滴落,在地上汇成浑浊的水洼。王举人带着十几个村民挤到桌前,青布长衫下摆沾满泥浆,腰间的玉坠子却擦得锃亮。
"苏晚,"他用象牙烟杆戳着"纺织坊收入"栏,"这五十两怎么没记清楚?"
苏晚翻开另一页,指尖划过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二十两买笔墨,十两修屋顶,还有二十两......"她指向正在补墙的虎娃,少年的粗布衣衫被雨水打湿,补丁摞补丁的袖口露出半截晒成古铜色的小臂,"给孩子们做春衣了。"
人群中突然挤出来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举着褪了色的蓝布褂子:"看!这就是用纺织坊的钱做的!"兰兰的声音脆生生的,像檐角的铜铃,"苏先生说要给我们每人做件新衣裳,我的这件......"她突然捂住嘴,低头看着补丁,"是用旧布料改的。"
王举人冷笑:"拿孩子的话当证据?"他突然从袖袋里掏出本账册,封皮上的朱红"王"字在雨幕中格外刺目,"你这账本是假的!"
苏晚看着他抖开的账册,纸张崭新得能闻到油墨味,突然想起去年冬天王举人捐了二十两白银,却在喜宴上炫耀新买的翡翠扳指。她递过算盘,檀木珠子在掌心沁着凉意:"是不是假的,让虎娃算算?"
虎娃放下手里的泥瓦刀,指尖还沾着青灰色的泥浆。他接过算盘,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在算珠上,发出细微的"嗒嗒"声。珠子在他指尖翻飞,像群跃动的银鱼。
"王举人这本账,"虎娃突然抬头,雨水顺着鼻尖滑落,"收入少记了三百两,支出多记了一百两!"
人群炸开了锅。几个村民抢过账本,水珠溅在墨迹上,将"修缮费"三个字晕成模糊的墨团。王举人踉跄后退,绣着金线的皂靴踩进水洼,账本"啪嗒"掉在泥里。
苏晚弯腰捡起账本,封面的朱红"王"字被雨水冲刷得斑驳。她突然想起上次王举人来书院认捐,在书桌底下刻的"辛酉年冬,捐银二十两"。那行小字被虫蛀得残缺不全,旁边还有道深深的刻痕,像是用玉坠子划的。
"王举人,"苏晚将账本递还给他,指尖擦过他绣着金线的袖口,"你账本上的墨香,可比我们书院的浓多了。"
王举人脸色煞白,玉坠子在胸前晃出细碎的光。他突然转身要走,却被虎娃拦住。少年从怀里掏出块碎瓷片,上面用朱砂写着"三百两"。
"这是在王举人家墙根捡到的。"虎娃的声音带着雨水的凉意,"还有半块玉佩,和王举人丢的那半块能对上。"
人群彻底骚动起来。几个汉子按住王举人,从他袖中搜出半块玉佩,和虎娃手中的严丝合缝。苏晚看着玉佩上的缠枝莲纹,突然想起三年前那场突如其来的火灾,烧毁了王举人的私塾,也烧毁了他的账册。
雨不知何时停了。阳光穿透云层,照在苏晚湿漉漉的账册上。那些被雨水浸泡过的字迹,在阳光下透出淡淡的霉斑,像朵朵开在桑皮纸上的墨梅。虎娃蹲在地上,用树枝在泥里划着算术题,兰兰趴在旁边数蚂蚁。
"苏先生,"张货郎抱着湿漉漉的账册,"这些账本......"
"晒晒太阳就好了。"苏晚摸了摸账册上的墨渍,那团晕染的墨迹己经淡了许多,"就像这雨水,虽然脏了账本,却也洗清了冤屈。"
远处传来虎娃的笑声,混着孩子们的读书声,在雨后的晴空里传得很远。苏晚望着晒谷场上忙碌的身影,突然觉得那些墨渍和谣言,终究遮不住算珠里的真相。